决议下来了,并没有陶坎什么事儿。集中了众多将领的武英殿上,他也是缺席的,不曾有人叫他前来。

    一些将领们焦虑地等待着。

    他们中有些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时不时目比最前面站着的一老一少。

    居首的健布真的老了,不是他满头的白发,让人觉得像个老人,因为他还有熠熠的双眼和笔直的身躯,映衬之老的,是他带着一名雄姿英发的年轻人,这位站在身边的年轻人,高出了他将近一头,虎背猿腰,头上爵板扎得一丝不苟,他穿着健步曾经穿过的虎纹铠甲,肩膀上裹着健符用过的护肩铜兽,铁青狰狞,胸前护胸外凸,像是两面铜镜,腰间活舌带扣皮带下紧扎,浑身甲片泛着水波光,脚下的战靴也是一道紧弧收到脚掌,装进小腿肌肉的地方,裹了钢片才有鼓囊。

    他眉目之中与健布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一脸的坚毅、平和。

    人乍一看去,这是当年的虎贲郎将健布还是跃马扬鞭、奔赴战场的建章将军健符呢?

    孙儿茁壮,更替了父祖的英武。

    有他在身边,祖父自然真的显老了。

    但健布却浑然不觉,每次目光收回来,落在青年的身上,都带着一股浓浓的慈祥。

    他轻声说:“威儿。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倘若兵册上点到你,真上了战场,要把自己照料好。”

    健威笑道:“祖父放心。”

    众将和与不和,纷纷恭维夸奖。

    陡然间,有人小跑进来,压低声音说:“亲征。”

    武英殿上,立刻就是一片安静。

    亲征?

    健布喃喃道:“都是年轻人呀。”

    他是想说,天子亲征,那是年轻人逞强,但他还怎么再露骨呢。皇帝没有自己来,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到来之后,喊人安排草拟跟随的将领。健布又感到失望,出兵是大事,亲征更是大事,皇帝都不肯来见一见将领,听一听大伙的意见和建议吗?战未起,而预先谋,你自己坐在深宫里,就决定仗怎么打吗?不慎重呀。

    而且与以往预先拟定将领名单不同。

    皇帝点的几个人名都是重要将领,说是让他们与阁臣们一起再商定随行名单。

    眼看皇帝身边传话的近臣要走,健布叹息一声,大踏步上前,拦住要求说:“你回去告诉皇帝,巡视白登山,从白登山出兵,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虽然从白登山方向经上谷可以驰援北平原,但是容易吸引东夏的注意力,而一旦作战,补给线全部暴露在东夏骑兵可以任意袭扰的地带。即便狄阿鸟不打算招惹我们,高显人也不会放弃游说他,等于打一个敌人,用打两个人的力气。”

    近臣虽然恃宠,却不敢得罪他,连忙回应说:“君侯的建议,我一定转达。”

    健布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健威先行离开。

    走在路上,健威不停追问:“随行的武将名单上,会有我还是会有您?”

    健布迟疑了一下,低声说:“别问了。”

    过了一会儿,等走了出去,他才突然回答健威说:“会有你。没有我吧。我觉得他巡边白登山,从白登山出兵不合适,大量军队集结在白登山,狄阿鸟他就是个傻子,也会压上相应的军队呀,还怎么救援北平原呢?皇帝如果执意亲征,不顾我的意见,我这样的老臣,说话还算有分量,带去给他唱反调吗?所以,随行武将怕是没有我。正因为没有我,他不能说,他不重视我吧,就会把你带在身边以示恩宠。”

    健威故意说:“我看你说得不对。人家都说了,若论行军布战,祖父天下鲜有对手,但要问及政局,他就从来没对过。”

    健布怒道:“胡口小儿。爷爷怎么就没对过?出将入相,出将入相,出得了将,就是不能入相,也差不到哪去,有些事,爷爷明知道,却不会趋利避害,只会怎么对国家有利,怎么选择。你这么说,你是要气死爷爷,你是想成为佞臣吗?”

    健威哈哈大笑。

    健布这才知道孙儿是故意逗自己。他也笑了,轻声说:“反正出兵也没我什么事,我去和花山诸友一聚,商量怎么对抗佛教。唉。要是谢掌教还在就好了,定能抑制佛教。儒道之说,是我们雍族的根本,孕育了百家,定下而今的纲常,而今却大行佛教,不知是福是祸,令人忧虑。”

    健威又笑道:“祖父宝刀未老,战场上杀敌,战场下斗佛,也不歇歇。”

    健布伸手要揍他,他连忙避开,拉上战马一跃而上,逃走了。

    健布突然想起了什么,大惊失色:“你回来。你别跑。这几天要给你骆叔叔家的那姑娘成亲呀,你……”

    健威在风里回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张道长说了,我不是短命的人,不用先留种,你省省吧。”

    他又喊道:“骆叔叔他们一族人都听你的,你依仗这点儿,找不来孙儿媳妇,就张口给人家要姑娘,你好不好意思?”

    健布对他无奈,只好说:“这孩子都是我不在家,被他奶奶惯的。”想到入了黄土的老妻,他顿时眼眶一红。他身体康健,武艺出众,家中诸子战死,族里都催促他续弦,却是被他拒绝了。眼下他膝下一根独苗,他又怎么不疼?虽然督促文武技艺十二分严厉,但内心之中,却又是何等纵容,眼看孙儿他跑不见了,定要去哪躲一躲,苦笑说:“也是。跟在皇帝身边能有什么危险呢。”

    抬头看看天边,那儿正有一朵变幻不定的白云。

    白云苍狗,事实往往出乎意料。

    皇帝亲征之心真的强烈吗?

    他是心存与狄阿鸟争锋之意的吗?

    这是平和的治国心态吗?如果非要战场争锋,你可知道,人家狄阿鸟十二三岁就上了战场,二十年来,可谓身经百战,单论兵法,世上出其右者亦少之又少?你这不是以自己的短处去比别人的长处吗?你巡视白登山,是人都知道,这不是冲高显去的,这是冲东夏去了。

    健布只好又一声长叹。

    也许他该闯一下宫廷,细细与皇帝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但不知怎的,他心淡了,平和了,与新皇帝关系也疏远,最终还是收回这点儿激动。

    就在他的叹息声中,长月城,点将阅兵,准备亲征事宜。御林军提前换上了新装,白翎皎洁轻盈,铠甲明亮……南北大营的将士也开始整饰旗鼓,他们一队一队地通过,整齐雄壮,阵中旗帜翻飞。

    和尚也在请求随军,做随军僧侣,为死人超度,为活人引路,好让佛光普照,好让军队战无不胜。

    但是朝廷中太多的重臣持反对意见,天下事,唯祀与戎,这样的大事,怎么能让和尚参与进来呢,皇帝只好作罢。

    那一年,十万大军出雁门,御驾亲征,不带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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