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睿明走到张靓身旁,蹲下安慰道:“怎么?想家了?还是生我气啊?”

    张靓却埋头坐在那里,不开心的说道:“哎,科长,你说,我们读这么多书,经过层层选拔,终于当上人民检察官,手上负责的都是几千万甚至上亿的案子,可为什么,现在我们要沦落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来讨论怎么养猪啊!”

    听到这,张睿明也笑道:“是啊,我去年也搞过扶贫,也很苦,我知道的搞过扶贫的人,几乎都有你这个想法,现在全国公务员都忙着搞扶贫,很多关键岗位上的人都放下手头工作,钻进山里乡里,成天忙些养猪种树,这些以前根本不屑一顾的小事,很多贫困户还不乐意,这些政策搞的他们也不舒服,多了好多事,他们觉得还不如直接给钱,加上各地疯狂的级级督查检查、一票否决、文山会海,强压政策下,扶贫这项工作让很多人都抱怨连天。”

    “是啊,是啊,就是的,真的太烦人了,我看了下要整的材料,每一户几乎都有一本书那么厚的材料要搞,想到我们的荆沙河污染案也是同样这么厚的案卷材料,但那是为了保护整个津港市的水源地,而这一整本扶贫材料,只是为了帮一户村民养猪!我这个心态真是……”张靓气的站起身来,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子,恨不得马上就回津港去。

    张睿明却抬头看着山里幽静的黑夜,他想了一下,淡淡说道:“我也不想和你讲什么实现全面小康,发挥党员先锋模范性等等这些大政策、大道理,我说真心话,我觉得这个事,和我们公益诉讼是相通的,同样都是因为各种问题,导致的弱势群体受损,都是因为各种发展不平衡下面的结构性差异,不同的是,我们公益诉讼是后发后至,是问题发生后去解决的事,而扶贫,是在问题爆发前就解决问题,可以说同样都是为了公益,两者没什么区别。所以,我是抱着学习和试验的态度来的,如果连这么复杂的农村问题,我们都能解决好了,我相信今后,我们在看新的问题,处理新的案子时,肯定有更深一层的体会,你说是不是?”

    见科长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张靓也不好说什么,她只是木然的点了点头。

    知道这姑娘心情不好,又饿着肚子,张睿明笑道:“对了,我替你留了饭菜在锅里,你去吃了吧。毕竟在人家村里,给人家那只土鸡一点面子好不好,人家都到锅里了,你都不吃它?走,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见张睿明说的好笑,张靓这下终于放下面子,点头答应了,她其实早就饿了,肚子咕咕咕叫着,这山里温度比外面冷的多,不吃点热的,还真挨不过去。

    她把锅里的饭菜捧出来,原本口口声声“饿死都不吃”的张靓,一口下去。

    “真香!”

    …………

    第二天清早,陈捷就准备把工作组分成几组,洒下去进行摸底调研,

    现场,扶贫组把兆林村村民分成三组,扶贫组按各组情况领取了任务,也分成三个小组,各自研究各自的组员,村民们给予出以上回答配合。

    比较有特色的是,村民被分成村妇女组和普通村民、贫困户组,每组的视角都不尽相同,普通村民代表的是徘徊贫困线附近的村民、贫困户组代表的最穷苦的一群人,而妇女一般都是留守妇女,代表的是出外打工后,留守的这群人。

    三个村民组中,普通村民组最不配合,大部分人第一件事就是想要贫困户指标和贷款,带队的陈捷问的头痛,当问到是否需要帮助发展种植业和养殖业时,这些村民倒也是来者不拒。

    而张睿明负责的是贫困户组,他这边调查对象还比较配合,对扶贫组的问题,基本上有问必答。

    结果还真和张睿明昨晚预计的差不多,每个贫困村都有自己贫苦的最大缘由,兆林村最大的困境是水。兆林村的村民提到今年的情况:上半年水患,下半年又缺水,因为这些,“农田还得减产50%”,这些村民讲到这里,就像在讲一件最不起眼的事一样稀疏平常,包括谈到水利问题,吃水困难在现在,仍然如同灰蒙蒙的天空一样,笼罩住整个村落。在问到去年扶贫组为什么没解决吃水问题时,村民说兆林村经过去年的扶贫计划,就将治水方案上报上去了,计划建水渠来改变这种情况,但这么久了迟迟没有任何进展。

    张睿明问问一位老人:“那现在你们饮用水问题怎么办?”

    “有钱的去男县县城买,80元,只能买十立方,太贵了,来回运也麻烦,我们没钱的吃不起。”

    张睿明又问:“那怎么办?难道你们不喝水了吗?村里没井水吗?”

    老人麻木说道:“有井水,山上有几口井,但是那边水源有问题,一吃井水就浑身瘫倒,行动不得。”

    张睿明问:“为什么?”

    老人答:“不知道,水质的问题吧,后来我们从山上挖了一个水凹凹,缓解了部分上半年雨季用水的问题,但是下半年旱季,水还是很难,实在不行,就只有吃那井水,吃了在家里要瘫几天,去年有几个老人就这样瘫死了。”

    老人说这话时,神情非常平静,仿佛说一件无足挂齿的平常小事一般,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一般,脸上全是麻木,让张睿明想起一种同样麻木的动物——羊。

    听到这,张睿明心里挺沉重,这场景触及了他心里最痛苦的一个角落,让他想起去年办理的南江集团案,同样因为重金属污染,王援朝的骨痛症,他女儿的尿毒症,还有三河镇的难以计数的穷苦村民,这地狱般的场景难道在这里又重新出现了?

    最基本的生存资源,水都如此难求,何况其他?

    …………

    问完自己负责的贫苦村民,张睿明这一组接近调研工作的尾声,扶贫组同村民共同讨论最想解决本村哪个问题的环节,当大家指出更想解决水治问题,也就是之前那位老人反映过的问题时,村长跳了出来,表示水治问题已经得到解决。

    张睿明等人疑惑问道:“这个问题,真的已经解决?刚刚村里老人还在说……”

    之前看起来小心谨慎的村长此时神情认真道:“我们已经做了预算……就是只要等钱到县里,这个问题就能解决。

    “那怎么,这个问题呼声这么高,你们真的已经把这个预算做上去了吗?要不要我们去县里问下?还是你们根本没有报上去?……”张睿明连珠炮似的发问,让这个畏畏缩缩的村长突然变得异常激动起来,他把张睿明请到一旁,低声说道:“这个,你们市里的同志可能不了解我们当地情况,这兆林村的村民,各个老奸巨猾,他们说没解决,那是想再搞点事情出来,想再吃一波水利工程的钱,你们市里干部都是好人,容易被他们蒙蔽,不了解这里的情况……”

    “没事,我们也会向相关部门核实,到时如果县里财政有什么难处,这次我们津港司法系统,也筹措了一笔扶贫专项资金,到时……再说吧。”

    张睿明说到扶贫资金时,他注意到这村长的喉咙动了一下,如同沙漠中干渴的旅人望见水源时的神态一般。

    能问出“水”这个关键问题时,扶贫组的帮扶工作其实已经开展了一半,而最大的麻烦来自于各个方面的矛盾与掩盖。

    去调研路上,乡领导一路跟随,在当地干部眼中,这群津港来的扶贫组,那就是天大的官了,可以上达天听。

    张睿明中途随便拉住路过的一个村民,询问他的年收入情况如何时,乡领导马上靠了过来和那个村民说道:“这些是上面派下来帮你们脱贫的领导,这是问你人均年收入达到4000元没有?4000元,有没有!”

    这名当地的乡领导,说这话时神情紧张,一直用眼神暗示对方,似乎生怕这村民多说什么,把问题急剧精炼起来,概括成最简单的“是,还是不是!”

    在当地,3000元以上就达到脱贫线了,这个乡领导明显是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嗯嗯。”村民木然地点头,这位村民叫曾庆,脸上太阳穴处有一道长达一公分的疤痕。

    而张睿明昨天才百度过的,从搜索引擎的主页上,关于兆林村的新闻通稿里,仍有去年扶贫组对兆林村,进行驻村帮扶,助力脱贫的新闻报道,而曾庆这个村民,在新闻上的配图里,他就是去年的贫苦典型。

    一年过去了,又碰巧被扶贫组点中的他,再怎么样也“必须脱贫”了。

    张睿明读过去年扶贫组在兆林村的扶贫报道,去年是东江市第一医院的扶贫工作组,他们带了全套先进的医疗设备,来到兆林村,帮助当地村民看病,新闻通稿说的很委婉,写扶贫组和当地群众打成一片,为兆林村民带来了最期盼的医疗服务,给村民最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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