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一番争执之后,都是一种心理上的筋疲力尽,彼此沉默许久,张睿明本来也不在乎这个小小的晚饭,准备随便点个外卖了事。可是家里刚刚这压抑的氛围,竟是让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出来走走,散散心,张睿明思前想后,倒不如开车出来,借着买菜这个由头,逛逛超市,收拾一下心情。

    两人都是平时从不做饭的主儿,没想到附近常去的超市已经搬迁关门了,两人只有往前赶了赶,找了一家农贸市场,准备随便买点小菜就走。

    张睿明和唐诗一前一后的走着,彼此都没怎么说话,各自心里都压着沉重的负担。仿佛现在走在这里的只是两具空洞的身体,双腿只是以机械的摆动,像吊钟一样,维持着一具骨架的正常运转,在大难面前,不至于突然分崩离析。

    就在张睿明木然的往前面走时,他一失神,脚下不知道是被什么事物撞了一下,身子一踉跄,差点摔倒,他扶住旁边的一个柜台,好不容易站起身,还没回头,就听到地上有一个颇为嘶哑的声音,正不住向他道歉。

    “不,不好意思啊。”

    “没有,是我不好意思,没注意看路……”张睿明回过头来,突然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他定睛一看,没想到地上那个自己刚刚撞上的人影竟然正是小周阳的父亲,周强农!

    “周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张睿明一把将他扶起来,这才发现这周强农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一眼扫去,里面装满了烂菜叶。

    菜市场每天晚上的时候,不少商家都会扔掉今天没卖出去的不新鲜蔬菜,这时就会有不少穷人等着专门收这些个烂菜叶,但这些年,大家不管过的怎么样,但至少绝大部分人都吃的了一口饱饭,这种捡烂菜叶的人已经越来越少,除了一些乞讨者和流浪汉,而这些人里最多的,还是那些个把自我生存成本压缩到极致的传销组织。

    张睿明知道像泉建的地下战线就经常做这种事情,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小周阳的父亲。

    “张检……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晚上一般就随便捡点东西,回去煮煮,也就对付了……对了,我就租住在这附近,家里乱,就不请你上去坐了,嘿嘿。”

    周强农笑的腼腆,带着一股庄稼人特有的憨厚,张睿明知道这苦命的大汉,为了替女儿治病,花光了所以积蓄,家里的房子都卖了,这段时间会呆在津港市里,说白了还是为了这次他女儿的民事诉讼,可以想见,在女儿过世之后,对他来说,自己过得怎么样,是好是坏,都已经没啥意义了。

    “不用,不用,这样吧,我请你吃个饭吧。”

    张睿明实在是看的有些心酸,特别是想到小周阳也就比自己女儿少那么几岁,他最看不得一个落魄父亲为女儿独自奔走的样子,而这个案子他会坚持到现在这一步,支持他的更多的还是对周强农的这份同情。

    “不不不!张检你是我的大恩人呐!怎么还能让你请我吃饭!这个我请你吧……我们就到对面那牛肉粉店怎么样?”

    望着旁边那家小小的米粉店,明明就是一家招牌污黄的苍蝇馆子,可这已经是周强农能请的最好的安排了。

    张睿明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在周强农这一生,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体会到自己舒熠辉所体会过的那些东西,甚至可能他这一辈子花在自己身上的钱,享受的那些物质,可能舒熠辉一小时就的花费就超过了。

    但怎么又忍心看不起这样一位父亲。

    “不用,不用,还是我请你吃吧,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那绝对不行!我还想等案子结了之后,好好感谢张检,现在绝对不能替你添麻烦了……”

    一听到张睿明要请他吃饭,周强农的态度就马上斩钉截铁的拒绝了,看来是坚决不会接受张睿明的这份好意。

    张睿明也不好再说什么,未避免尴尬,他向周强农介绍旁边站着的唐诗道:“嗯,那好……这位是我夫人,姓唐。”

    “老婆,这位就是小周阳的父亲,周强农,他为了替女儿讨回公道,确实吃了不少苦,很令人钦佩的一位老哥。”

    “唉唉,张检说的……我就是做我的本分事……”周强农局促的笑了笑,然后转过身来,一脸谦卑的和唐诗打了个招呼。

    “你好……”

    “嗯……”唐诗见这人看起来穿的破破旧旧的,人也一副窝囊样子,再一想到就是因为他的案子,让整个张家都陷入危局之中,脸上这时难以摆出什么好脸色来,就随便应了一句,半转过身去,自顾自玩着手机。

    “上次我和你说过的那份鉴定报告的事……我们市检这边因为将这起案子的案卷已经移交有关部门了,所以原件已经移出去了,没办法拿出来用在你这次的诉讼上,但是啊,根据上次的检验结果,包括我这边留存的检材,我们依然还可以再通过检验机构,进行一场鉴定。从庭审策略上来讲,我建议我们尽快就继续鉴定,同时,在下次庭审的时候,再拿出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周大哥,哎,周大哥?”

    张睿明热心的抓着周强农讲了一通关于他这个案子的策略、战术,可眼前周强农的心思去仿佛不住这里,对张睿明刚刚主动提出的那番建议宛若未闻,眼神飘飘忽忽的,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嗯……嗯,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也不太懂……”

    张睿明对周强农这般的敷衍态度,有些不太满意,他心里暗自嘀咕道:这到底是谁的事?

    可一想到自己在为周家做好这最后的庭审规划后,也要像舒熠辉举手投降,放弃这个案子,张睿明心里又顿时泄气,犹豫着该不该等下告诉周强农自己撤手这件事。

    两人脸上都各有疑虑,过了半响,还是张睿明打破了沉默。

    “对了,周大哥,你最近怎么样?法院和对方有和你联系过没有?”

    面对张睿明关切的神情,周强农脸上却有些不太自在,他搓着双手,支吾了半天,这才鼓足勇气般和张睿明说道。

    “唉唉,张检,我今天还真有事想和你说……”

    张睿明从他眼神中察觉出不对,马上紧张起来,问道:“怎么?你说。”

    周强农却不怎么敢抬眼看张睿明,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是这样,今天那个……那个泉建那边有人联系我了,说他们公司想和我谈谈,聊聊这个和解赔偿的事,我寻思着吧,反正我家娃儿人已经走了,只要他们公司能够这个……这个把我们娃儿在网络上的那些个照片给撤了,我一个当爹的,也只有这些个能力,我想这件事就到这里为止就好了……”

    说这些话时,周强农脸上满是一种局狭的神情,又带着股扭捏,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张睿明心里却猛然一阵触动,他从刚刚周强农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更深层次的意思,估计对方已经给他许诺了一个他梦寐以求的数字,双方已经谈好了初步意向!不仅仅是想聊聊的事,不然这老农不会说什么“到此为止就好”,看来泉建是早就开始几处行动,各方出手,搞不好人家都已经签了合同,谈好数额了!而今天自己还在舒熠辉面前,说着那些个惹人讪笑的大话!

    这怕是已经被人耍了?

    张睿明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被人抛弃、欺骗的落差感,回想小周阳这起民事诉讼,因为其在这事关泉建集团所有违法行为中的特殊地位,张睿明一直尽心尽力的想为周强农打赢这场官司,有时候甚至有点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感觉。

    可是现在,他居然告诉自己,当事人自己都准备和解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

    张睿明脸上一沉,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身旁几米处,正盯着手机神情漠然的唐诗,这时眼睛抬都不抬的用鼻子重重的“哼”了一声,那副不屑、讥讽、讪笑的意思,已经溢之言表了。

    察觉出张睿明不悦的心情,周强农赶紧摆手解释道:“张检,我们还是非常感谢你的,不管谈不谈成,这件案子中,我还是真的谢谢你,非常感谢你为我们小周阳所做的一切,真的谢谢你,如果有什么……我当然会想办法回报您……”

    周强农此时脸上,满是想去安抚张睿明的笑脸,他本想说“如果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定做到”,可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能拿到丰厚的赔偿,抽身走人,哪里还愿意再卷入张睿明他们检察院对泉建的调查中,于是话说了前半部分,就赶紧收口,眼睛一溜一溜,生怕让张睿明给看出他这点小心思小打算来。

    张睿明却根本没注意到周强农的这点小心思,他还正站在周强农的立场上,不断分析这泉建突然说要调解和谈的意图,他思索了一会了,越发感到不对,突然想通了一个关键的结点,转过头来郑重的问周强农道。

    “他们是什么时候联系你的?和你谈了具体数额了没有?和你是怎么谈的?”

    张睿明一手紧紧的搭在周强农的肩上,那严肃的神情吓到了这位没经历过多少人心之间波谲云诡斗争的老农。

    他有些呐呐的答道:“就是……今天下午提的,是一个年轻姑娘打我的电话,说他们泉建想约我出来,谈谈这件事如何处理,我一听是这个混蛋企业的,本来不想理她,可是……”

    “可是什么?”

    “没,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其实听听对方的意思也好,本来这个我们告他们,也就是为了讨回个公道吗,对方这个,这个态度也还算诚恳,我就觉得……”

    周强农差点说漏了嘴,其实今天泉建舒熠辉秘书处联系他时,第一时间就报了一个他难以拒绝的丰厚价格80万起步的赔偿价格,这还是坐到谈判桌的条件而已,周强农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这次起诉泉建,他预想中的也只是把自己女儿花在泉建的那二十万拿回来就不错了,没想过还能赚这么多,当下就忙不迭的答应愿意见面和谈。

    可刚刚在张睿明犀利的目光面前,周强农差点将那个丰厚的条件说了出来,他担心现在让张睿明知道这个丰厚的数字之后,会向他索要分享一笔报酬,出于小农阶级的短视吝啬,他赶紧换了个答案,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试着混过去。

    可张睿明却仿佛追着这笔钱不放,好像还认定了他已经谈成了一个协议数字一般,此时只见这位检察官,竟抓住这点不放,紧接着问道。

    “周大哥,他们今天和你谈过具体的赔偿数额没有?”

    “额……这个还是要面对面,坐着才好谈吧……他们还没和我谈呢,如果到时有了说法,我再和你详细讲……”

    张睿明的焦急神态反而更让周强农笃定,这位检察官肯定是看着那泉建集团特别有钱,想借着自己这个案子,好分一杯羹,肯定也是冲着钱来的,不然他一个公务员,又不买泉建的药,家里人又没被泉建害过,瞎掺和进来干什么呀!再说了,他还说是替国家提起什么公益诉讼,为了的是老百姓大部分人的利益……这怎么可能,明显就是假的嘛,这世上哪还有这样的人!?

    张睿明并不知道,他面前这看起来老实憨厚的周强农,实际上已经在心里将他定位成了一个妄图借着小周阳的名义,想从泉建这富可敌国的巨无霸身上分一杯羹,拔一根毛下来,在周强农现在看来,自己就是一个在两军交战中,站在后排安全地方帮着摇旗呐喊,鼓舞声势,一旦一番溃败,就跟着在战场上收割人头,偷窃战利品的“野武士”。

    也辛亏张睿明不知道这一点,否则怕是更要气的胃穿孔。

    周强农说完后,便摆摆手,准备告辞,他担心在这里和张睿明越讲越多,到时真泄露了即将得到巨额赔款的事来。但张睿明对他的这番小算盘依旧无动于衷,反而还是试着叫住周强农,提醒他道。

    “周大哥,你可能对这种法庭上诉讼争锋的事,没什么经验,在我看来,调解反而更是危险的时候,你如果有心的话,你可以去查查雅士利结石爸爸的事,你再去查查最近的鸿毛药酒的事,这都是现成的例子。这些一手遮天的大公司,大集团,他们会在调解谈判的时候给你下套子,设陷阱,你可千万不能一个人去啊!这样,你说个时间,我到时陪你去。”

    张睿明这番话说的苦口婆心,在他看来,这明显是舒熠辉设下的又一个圈套,放任周强农周大力两个毫无谈判经验的老农民去,那被人怎么玩死都不知道,所以他才热心的提出要去陪同。可是看在周强农眼里,这只是这个检察官想要紧紧跟着自己,抓住谈判地位,谋求分得赔款的伎俩而已。

    “哦,噢……再看吧,张检你工作也忙……”

    周强农边说边转过身去,在谈到这赔偿谈判的事后,他就开始准备离开这里了,可现在还是被这检察官拉着在讲,他脸上不耐,摆了摆手,就准备离开。

    张睿明跟在后面,仍试着提醒道:“周大哥!你等等,我再和你说一点,万一到时我没在,你绝对也要叫你那汤律师陪你去,千万别就你和周阳她伯伯两个人去了啊……记得啊!”

    张睿明一边说,周强农却走的更快了,他随手摆了两下,表示已经听到了,边脚下生烟,一下就出了菜市场的门,消失不见。

    …………

    回到车上,张睿明拉好安全带,扣好安全带插销后,手却停在腰上,脸上显得微微有些呆滞,他发了一会呆后,突然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按弄起来,准备发一条短信。

    “你怎么了?还不开车?”

    唐诗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

    “不行,我还得提醒周强农他们两兄弟,泉建现在这个套路,很可能就是玩的雅士利奶粉事件中的那个套路,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

    张睿明絮絮叨叨的讲了两句,突然手上一松,转眼间,手机已经被唐诗给一把拿去。

    “你干什么?”

    张睿明担心周强农那边已经答应了对方的条件,被人已经下了套了,才试着发短信提醒周强农,可唐诗这时突然抽走他的手机,让他一下有些生气。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就没看出人家现在根本就不想理你,甚至在那姓周的眼里,可能你比泉建还要讨厌,你知道吗?”

    张睿明被妻子突然的一番斥责说的有些发懵,过了几秒才回过味来。

    “我……?我哪里得罪他们周家了?我不是一直在帮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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