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睿明,你能不能把你那套朴素的人性本善的理论收一收?这世界上很多人是不需要你所认为的那种“帮助”的,你以前搞公诉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啊,你现在这么这么单纯了?连我刚刚在旁边都听出那姓周的意思了,人家根本就不想再去打这个官司,和你一样去耗尽一切,最后拿一个毫无意义的结果。人家根本就只想找到从泉建那里拿钱走人,只有你自己这个榆木脑袋,一天到晚想着要去拿头撞个头破血流。”

    “你是说周家人已经不想打这个官司,是我在……”

    张睿明语气都有些发懵,他不是先前没看出周强农他们的异样来,只是他当时还一门心思的想着怎么去替周家规避风险,甚至都没考虑周强农已经准备撤诉的事,此时被唐诗点破,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这个案子现在是扳倒泉建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周家都退缩的话,少了这这点星星之火,再想去揭穿这超大规模的假药集团,那就是难如登天了。

    张睿明沉默下来,脸上阴沉,过了半响才说道。

    “也许以前在公诉科的时候,那时办的都是刑案,心里预设的就是面对那些坑蒙拐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之人,那时主要立场代表的是国家公诉人,也与受害人接触不多,没有彻底的体会到那种伤痛,所以心里总是带着一些防备……”

    张睿明低着头,眼前浮现出王援朝、吴小琴、小周阳他们模糊的脸孔来。

    “现在搞公益诉讼,虽然办的大部分不是刑案,可反而在调查取证过程中,与受害人接触的多了,更多的会去站在这些弱势者的角度考虑,本来公益诉讼就是“代替每一名公民提起诉讼”的案子,所以更多的会去想,如果是我得了癌症……”

    话还没说完,一只温润的小手就捂住了张睿明的嘴,唐诗脸上一阵不悦道:“呸呸呸,话能乱讲吗?不会打比方就别打比方。”

    张睿明苦笑着挪开妻子的手,“我只是说一个假设嘛……”

    “假设也不行!”

    面对唐诗的强硬态度,张睿明只有收回先前的比方,求饶道:“好好好,我只是想说,我现在办案子的考虑点,更多的是站在“人民”这个无比宽泛的立场上,心里对像周家这些受害者,会不由自主的同情,很多时候就不会考虑自己的立场,这点是我的问题。”

    听到张睿明的认错,唐诗的目光也缓和了许多,她嘴角一抿,脸上挤出一副替张睿明不值的神情。

    “要我看啊,你从两年前办公益诉讼开始,做的这些事都是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你自己想想,国人都是自私的,一件事只要不是牵扯到自己身上,或者不理解不清楚的一些损害,大家都懒得去管,再说了,一个可以让大家都不发声的势力会有多大?像泉建,像你半年前冯彬彬那个案子,不都是一些覆手为雨的大集团,大公司,这些人根系繁杂,不知道有多强的势力,你自己一个人能办到什么地步呢?退一万步讲,就是办下这个案子了,你又能怎么样呢?又有谁会记得你的功劳呢?古时不是有个圣贤说过吗: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这不就是朴素的市场经济吗?要我看啊,这古话说的很对,你这公益诉讼的核心精神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哪有让你们一两个小检察官来为全天下人出头的,这是你们一两个检察官能办好的事吗?而且还是这种会有生命危险,要堵上全家人未来的事,我看这都不是“损一毫”了,几乎是损一身了。”

    听到妻子居然还会引用古人杨朱的话来批自己,张睿明不由觉得好笑,虽然唐诗不知道这话其实是被后世批惨了的杨朱说过的,但能用典就相当不错了,妻子以前就不喜欢看这些古书,但是成家后,张擎苍一直提倡以浓厚的家庭氛围来熏陶教育萱萱,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成摞成摞的书籍,每天张擎苍就抱着孙女“之乎者也”的,连带着唐诗每天都泡在这古文堆里,没想到萱萱的阅读习惯还没养成,倒是把唐诗给熏陶出来了,一开口就是一串的古文比喻。

    但听妻子没简单的用“一毛不拔”来阐述杨朱的思想,张睿明心里还是挺开心的,他笑道:“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唐诗白了他一眼,她知道自己这老公的阅读量惊人,远比自己这三桶水的功夫厉害,可她嘴上还是不依不饶道:“我管他是谁说的,反正是古代圣贤说的,我觉得也挺有道理啊,你看啊“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这欧洲美国不就是这样嘛,每个人做好自己的事,每个人都不给国家添麻烦,不就是资本主义、市场主义嘛,恶人自

    有恶人磨,每个人也都管好自己,不是挺好的嘛,何必要你们这些检察官去办那些办不了的大事,你们就这点权利,为了这几千块钱工资,去挑战那些个以亿计的大集团,大公司,这不是撞破头皮都难以撼动对方的雄厚实力嘛,可如果给你们更大的,足以随意收割这些企业公司的权力,那要么就是你们借着这权力,有了极大的寻租空间……所以我看啊,这公益诉讼从你们单位这改革的角度来讲,就是因为你们检察院两反转隶之后,给你们的一个补偿,给你们另一把剑,但是从制度设计上来讲,这把剑的力度很难把控,太钝了的话,你们对付不了这些跨国集团,太锋利的话,又没人制约你们,所以啊,我觉得根本就不合理嘛。”

    见唐诗居然能想的这么深,张睿明倒也没料到,可见妻子为自己这份工作,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的,但对于妻子的观点,他是完全不同意的,特别是听到妻子隐隐的说公益诉讼可能沦为检察院权力寻租的源头时,他正色说道:“你说的有些有道理,但是关于权力寻租这块,我是绝对不同意,我们检察官本就是注重廉政的队伍,管理也相当严格,根本就不存在你说的这种事。”

    “哎,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虽然你心里没什么想法,但有些人万一有呢……”唐诗被张睿明严肃的口吻吓到了,但还是强行解释道。

    “不会的……这点我可以肯定,好了,回到你前面说的那个“古代圣贤”上,我先不跟你争,我就问一点,你知道你刚刚说的那段话,是那个“古代圣贤”说的吗?就是那个“一毛不拔”的杨朱!”

    “啊~是他啊。”

    唐诗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人说的,心下懊悔自己还是看书没看全,结果引用的是一个知名的反派角色,这下论点就被削弱了不少。

    “对,就是他,你知道孟子是怎么批他的吗?孟子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这段话广为人知,可谓人人都明白其中道理……老婆,我知道你这些年因为我工作的事,受了不少委屈,也提心吊胆的过了这么久,心里难受,我理解,可是,公益诉讼这件事,本身是没有错的,法理学上有个非常著名的概念,叫做“公地悲剧”,讲的就是这种侵害了所有人的恶行,但每个人都囤于自身的立场、成本考虑不愿出头,但这种行为总要有人去制止,所以司法改革中才有公益诉讼这项新的事业。而作为一名检察官,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应该尽的义务。”

    这段话,张睿明说的颇为和缓,但却很坚定,就是想心平气和的与妻子好好沟通,予以互相理解,唐诗听了之后,却没有他所想象的那般冷静,只见这位相互关爱了十余年的妻子,在长久的压抑中,实在是忍受不住,再次爆发出来。

    “你不要和我讲这些大道理,我听不见去,也不想听!我就是想不通简简单单的一个道理:为什么别人都不管的事,你要去管?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老公,我们家!你就不能自私一次!?你就不能为了自己考虑一次!?你惹上这个案子之后,你自己想想,已经被人围堵过几次了?你差点连命都没了啊!现在人家都要把我们家整破产了,你还在这里讲什么“公地悲剧”!?你自己就是一个悲剧了啊!”

    这几个月来,张睿明几乎总是看不到人影,每天都是披星戴月,要么就是出差几十天的不回家,要么就是每天回家也是很晚很晚,女儿睡了之后他才蹑手蹑脚的走进来,而一大清早,他就在唐诗和女儿起床之前就上班去了,两头都看不到人。好不容易听说他从外面出差回来了,带着女儿去接机,却又看到那个该死的姓叶的“小三”,而这些看不到人的劳累也就算了,可那天晚上张睿明差点没命啊,那场袭击彻底击碎了唐诗的底线,让她这段时间一直心有余悸,无法安心过日子,现在又听说对方已经把矛头对准了张家好不容易积累的那点财富,这怎么让唐诗能够听得见张睿明现在的说辞。

    唐诗彻底的爆发出来,声音震的车窗玻璃嗡嗡作响,此时,仿佛配合着唐诗崩溃的心绪,天公低吼,“啪啪”几滴豆大的雨珠砸在了前挡风玻璃上,接着便是轰隆两下闷雷,轰的窗外行人纷纷奔走躲避,整个街面上马上一散而空,只余几辆停在路边的车辆,陪着这正在车里对峙的两人。

    张睿明抬头望了望天,他突然觉得有些无助,此时暴雨已经落下,噼噼砰砰的豪雨不停冲刷着这俩小车的车身,车内的两人却仿佛毫无察觉似的,谁也没去在意车外的暴雨,车内的压抑气氛,竟丝毫不逊于车外暴怒的天公。

    张睿明叹了口气,他把手刹又重新拉起,神色低沉的说道:“雨这么大,既然走不了,我们还是现在把话讲清楚吧。”

    “我早就想问清楚了,张睿明,在你眼里,是不是这份工作比我和你女儿重要?还是说你如何一名当事人都比我和你女儿重要?”

    “我说了,我是一名检察官,这是我的职责……而你说那些当事人,在我看来,我对他们只是怀着一份同理心,想去站在他们立场,帮帮他们,这和我对你还有萱萱的感情完全不一样,根本没办法比较……”

    “那我为什么感觉你要更在乎这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狗屁当事人呢!?”

    唐诗眼眶泛红,在这个问题上丝毫不退,根本不给他混过去的机会,她狠狠的说完这一句后,仿佛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情,嗤笑一笑,极尽讥讽的语气说道:“现在人家姓周的自己都一心想着去和解拿钱,你倒好,被人当枪使白白做了这么多事情后,现在被人嫌弃的和狗一样,人家先前明显就是不想告诉你和解金额的事,担心你会分人家的钱!你还在这里大谈什么检察官的职责,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唐诗说完后,眼神丝毫不避,定定的看着张睿明,她要借着这次机会,彻底的说服自己这傻不拉几的老公,不要他再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让他把事业回到正轨上来,不想再让家庭为他的工作而担心受怕。

    她觉得自己说的已经很透了,也说的有些太过锋利,担心会引起张睿明的反感,和怒涛般的反击,但她没想到的是,原本辩才无碍,言辞犀利,总是能把她说服的张睿明,此时却没有回一句话,甚至也没有一句辩解,反而是苦笑一下,接着便沉默的望向旁边的车窗。

    噼噼啪啪,外面的豪雨似乎要将一切淹没,车窗前是雨刷都扫不尽的疯狂雨雾,整个世界都仿佛被倒扣进这雨幕早就的汪洋大海里,天地间其余的一切都仿佛不复存在,只余这嘈杂无比的雨声。

    但在唐诗的心里,这被大雨笼罩的小小车厢里,却是如此的宁静。

    丈夫的侧脸依旧好看,这些日子的奔波,让他消瘦了许多,胡须都没怎么打理,稀稀疏疏的乱长一气,长的长,短的短,一看就是上次剃胡子时没怎么用心,胡乱抹了两下就走了,估计是赶着上班吧……

    唐诗已经好久没这样静静望着丈夫的机会了,她突然发觉张睿明其实也老了许多,眼角的细纹在平时喧嚣欢腾时看不出,那时只注意到丈夫那笑意盈盈的弯眉,可现在,在两人之间又经历了这番痛苦的拉扯后,当张睿明耷拉着脸孔,两人之间纠缠痛苦的时候,她才注意到,丈夫真的老了。

    自己刚刚是不是说的有些重了?是不是让他伤心了?该不该去说点什么?

    就在唐诗犹豫着,担心自己这丈夫内心到底崩塌到何止地步的时候,张睿明转过疲惫的面孔,终于开口道。

    “老婆,我知道你不喜欢刚刚那周强农,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这人时,我也不喜欢他。”

    “也不是不喜欢,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今生往后也不会有任何来往,我就是觉得啊,这人挺倒霉的,女儿摊上这么个事,自己也没钱,现在泉建终于肯赔钱了,他也算好了吧,可他利用我丈夫算什么事嘛……”

    张睿明摇了摇手指,止住了唐诗下面无关的话语,他依旧轻声继续说道,声音温润,竟是不带一丝火气。

    “其实我开始的想法和你很像,刚开始我见这周强农还有他哥,周大力,这两个人当时只想着让我替他们出头,自己不愿意花一分钱去请律师,去通过正当的法律程序维护自己的权益。我知道他们是法盲,我也觉得他们很蠢,居然会相信泉建这种极其粗糙的骗术,我甚至会觉得他们应该被骗,他们这种没文化,没有钱,也没有社会经验的人,就应该被骗,现在不都是倡导“狼性文化”吗?其实我们社会的底色就是这种“丛林法则”,像他们这样的人,就应该中这些陷阱,就算不是这个泉建这样的传销假药公司骗他们,一样还有P2P,一样还有“风险理财”,一样还有数不尽的陷阱等着他们去跳,躲过一个之后,谁又能帮他们躲过下一个呢?可笑的是,他们已经摔在这个陷阱里了,可这个设陷阱,坑害了他们二十多万的加害者,甚至拿着他们的丑样,到处宣传,到处利用,把小周阳的照片当作一种人血馒头,你觉得,这个,也是应该的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唐诗被张睿明这种各位冷静的叙述口吻有些吓到了,她并没有那么的冷漠无情,此时她担心丈夫的精神状态,赶紧出声说道。

    张睿明却无视妻子的回答,反而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我觉得他们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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