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春动。

    溪云已过,日已沉阁。

    栏外有树,树凋敝。窗内有几,几案微明。院外有池,池满无声。

    破道观的阁楼上。

    二人对坐。

    “现在还听么?”皓首老道形容枯槁,有些邋遢的胡须在明媚的光线里却有些干净的味道。

    “得面尊师,了悟死生之大事,衣食虽稍不足,所幸岁月未迟,敢望指教一二。”对面的少年微微起身,躬身行礼,十分尊敬,黝黑的青稚面庞下遗存着几分前时的痞气,但似乎又被桌上古朴香炉中升起的徐徐袅烟尽数拂去,只余沉静二字。

    老道士微微颔首,虚按唇微启:“那...可还愿听我将大成二法之象说与你听?”

    “弟子洗耳恭听。”少年闻之,稽首,再拜。

    老道士遂敛笑意,肃然正色道:“道不远人,奈何人自远道。所谓神仙,天仙,亦非天生,实属后天历劫经难方成正果,欲修大道,必苦立大志,不论种种。一旦开始,便如绝峰攀岩,须勇猛刚劲,如初炼丹火,必熊熊以燃之,昼夜以勤之,不敢言弃。又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矣。虽然你现在祖窍已然全开,也已洞明生死真意,但不修不以为知,不登彼岸,皆是枉然,我且问你,你真的准备好了?”

    少年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自然。”

    老道士很满意,然后他不再说。

    不说自然是等着少年说,少年说了他再说。

    传道毕竟是两个人的事。

    少年便说了,他问:“师傅,何是神仙之道?”

    老道士回:“神仙者,以地仙厌居尘世,用功不已,关节相连,抽铅添汞而金精炼顶。玉液还丹,炼形成气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忘形,胎仙自化。阴尽阳纯,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超凡入圣。谢绝尘俗以返三山,乃曰神仙。”

    少年默然,再问:“何是天仙之道?”

    老道士再回:“地仙厌居尘世,用功不已,而得超脱,乃曰神仙。地仙厌居三岛而传道人间,道上有功,而人间有行,功行满足,受天书以返洞天,是曰天仙。既为天仙,若以厌居洞天,效职以为仙官:下曰水官,中曰地官,上曰天官。于天地有大功,于今古有大行。官官升迁,历任三十六洞天,而返八十一阳天,而返三清虚无自然之界。”

    少年若有所思,暗想着两者之间的差别,然后出言:“观五仙之道,鬼仙为最下乘,固不可取。天仙居首位,非有千行百善之大功德不敢言,亦不敢望。那,所谓的人仙、地仙、神仙之法,可得听闻乎?”

    老道士说:“法有三成,人仙不出小成法,地仙不出中成法,神仙不出大成法。是此三成之数,其实一也。用法求道,道固不难。以道求仙,仙亦甚易。”

    少年面露喜色,但念一转,略有疑虑。

    老道士挥袖:“但说无妨。”

    “古往今来,多少风流人物,都尽数抔土。弟子窃自认为,养命修道之士理当有,求长生,求仙,求大道,未得者,何故?”

    老道士反问:“鬼仙之道何如?”

    然后再回:“法不合道,以多闻强识,自生小法傍门,不免于疾病、死亡,犹称尸解,迷惑世人,互相推举,致使不闻大道。虽有信心苦志之人,行持已久,终不见功,节序而入于泉下。呜呼!哀哉!”

    两人俱默。

    老道暗自叹息世人迷途之悲。

    少年暗自摘论有师傅的重要性。

    “噔噔噔!!!”

    “吱呀~”

    小阁楼的门被一只木桶撞开。阿宝气喘吁吁站在门口。

    盯着那只木桶,少年鼻微蹙。

    老道士盘坐于门口,一如先前镇定自若。

    “六根之昧,到此刻,还不能参透?”似乎看到少年的表情,他缓缓说了句。

    少年有些羞愧,心想自己这庸人思想怎的还敢作祟。然后他用了句老人常说的话圆场:“道在屎溺。”

    老人笑道:“不必恼恨,也不必故作修饰,这还未成道,凡体未脱,新陈代谢,倒也自然。”

    “弟子受教。”

    然后他不在掩饰生理反应。

    门边的小男孩见他们不再说话,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怒。

    “这都没把你给熏醒?看来我下次得换三天以上的。我看你还受不受?”他嘲讽道。

    少年笑道:“那很好啊,挺肥的,用来点菜最好不过了。”

    “你!”一股血色冲上脖子,男孩突然有把手中提着的好东西往他身上泼的冲动。

    老道士知道自己再不说话,这对活宝非得掐起来不可,要是搞得满屋子都是那东西,虽然在他来看都是自然,但终究不美,于是他赶忙说:“好了,宝儿,爷爷正与你哥传道呢,别打岔,自行玩耍去吧,啊。”

    听这话,阿宝很生气,也很无奈,但谁叫对方是爷爷,他是孙子?面前两个岁数加起来都是他的多少倍了,怎么都跟小孩儿似的?但他还是认真说道:“你们自传你们的道,但是都这个点儿了,你们难不成真要成神仙?锅灶上的饭都凉了八回了。”

    少年和老人相视一笑,摇了摇头。

    阿宝跺了跺脚,准备不再作理会,心道等会就是你们饿死哭死也没人搭理。想着便欲推门下去。但总觉的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没说。

    少年皱了皱眉,看着那只棕黄的木桶,虽说破书有云:久入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但鲍鱼还是比那玩意好点儿?于是他叫住了阿宝。

    “等下!”

    阿宝疑惑着转过头,看着他:“嗯?想通了?我就说嘛,还是一顿不吃饿得慌吧?”

    “喏。东西落了。”少年冲他跟前儿使个了眼色儿。

    瞅着那只桶,阿宝疑惑的神情豁然,然后小小的圆脸儿上露出漠然的表情。

    “砰!”

    风烛残年的房梁一阵摇晃。

    “咳咳~~”

    “咳咳~~”

    两人呆了呆,似乎不解为什么他会这么大的火。

    捋了捋头上的碎木屑,嘴角上翘,吹了吹眉头的木渣,老道士很无辜:“这是?”

    少年莫名,随即跑到窗边,冲下面叫道:“咋啦?!不就让你点菜嘛,至于这么大火么,虽然发点火可以暖和点。”

    “点!点!点!点个屁!我看你是脑壳儿有点癫。”楼下穿廊传来阿宝的怒骂。

    少年一愣,看了看老道,稍自平伏心意,冲下面大喊:“冬粪肥田,春粪肥秧。这是自然,你知道不?”

    “自然,自然,自然,你除了自然还会不会别的?还自然呢,就你那几根破苗,那么硬的土能长出那几根毛,也算你厉害。”阿宝稚嫩的童音里夹杂着毫不留情的打脸意味。

    这句话不知是哪里不对,但肯定是戳中了少年心中的某些痛点,他当即大怒,叱道:“嘿,你个小崽儿,反了你了,敢跟你哥我叫板了?翅膀硬了是吧。真是夏虫不可以语冰,歪脖子怎么也扳不正,烂泥扶不上墙,@#¥%*@#¥&……”

    少年越骂越难听,骂了好大通,抬头一看,见老道士神色有些难看,悻悻的吐了吐舌头,随即神色一正:“师傅,你不要误会,我这是在对他进行管教,这小子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是病,得治!”

    老道士叹了口气。

    但是少年显然忽略一个问题,任他骂了那么久,下面都没有回音。

    他潜意识里还当自己的说服教育起了作用。

    “噔噔噔!!!”

    楼梯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却又是阿宝去而复返。

    少年说道:“咋了,知道错了?错了就叫声哥,还是兄弟。我大人不计...”

    “哗~~!!”

    阿宝手里的木桶登时空空如也。

    少年呆立当场,木鸡啊木鸡,你为什么怎么就是只木鸡呢?

    “砰!”

    房内再次木屑飞扬。

    “咳咳~~我说,小云,你这,何必呢,唉~”一边挥舞着袍袖,一边又退步三舍,对少年避之不及。

    左右嗅了嗅,呆立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暴戾,正待发作。

    “自己惹的骚难道还要别人帮你闻?”楼下传来阿宝的声音。

    “吼!!!”一道兽吼在前院儿响起,似乎在应和阿宝说的很有道理。

    李云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看他那耷拉这头的蔫儿菜模样,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事实上,从小到大,阿宝让他憋屈的时候还不少哩。谁叫他不占理呢。

    老道士见着满地狼藉,再看大孙子身上的黄白事物,空气中有一股“道”,不,自然的气息……

    “咳,咳咳,小云,我说...”

    李云垂头丧气的走到门口,老道士顿时往墙角一缩。

    带着特殊体香的少年幽幽逼近道:“师傅,此地不怎清幽,阳光太强,且...阴浊之气过盛,在继续传道,怕污染了仙幢,我先去看看阿呆,您看您...”

    “啪!”

    “哎呀!!!我的老腰!”

    后院,老道士一脚不知道碎了几层冬泥,折了几根老脆骨儿。

    但感受到身后那高处股比冬天寒气更幽冷的怨气,他浑身一僵,嘴里含糊道:“为师省的了。额,咳,那啥,记得洗干净点儿,这斋戒沐浴乃是对我道门清修的重要课业,亦是对道法的尊敬,且不可怠慢!”

    说罢,顿时龙精虎猛,头也不回的往歪脖子树跑去。

    李云:“……”

    转头看了看屋内,再次看了看自己,再想到之前那道吼声,他拳头握得梆硬!

    “砰!!!”

    大梁木一阵颤抖,仿佛跟爷爷的老腰一般要散了架。

    木门要是懂得言语,一定会大呼我招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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