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嘲鸫。

    这本不是我的名字,我最初也不叫这个名字。

    之前我姓甚名谁,我不记得了。

    与其认为是我的记性不太好。不如说,这是我一项特殊的技能。

    我能够忘记所有我不愿意记住的事物。

    对于过去的自己,我并非完全不感兴趣。但我知道,那段忘却的包括我本名在内的历史,一定是不值得我去铭记的东西。

    在那之后,唯独一个人是我不想忘记的。

    相遇是在一个暴雨天。

    并非是什么充斥着鲜花与香水的邂逅。没有温暖的阳光,也没有动人的音乐。

    在我为数不多明晰的印象中,只有寒冷、饥饿,与漫无边际的黑夜。

    那是当年的夏天最后的一场雨,没有蝉鸣,只有滚滚的轰雷。

    我身上只有一件薄如蝉翼的单衣。

    雨雾浓密,空气中的水汽令我难以呼吸。

    我的胃很疼,可能是太久没有食物光顾。过去还有消化液腐蚀粘膜的灼烧感,现在只剩下纯粹的痛。它闹别扭一样拧成毛巾似的一团,即使如此,也挤不出一滴胃液来。它好像已经失去这个功能。

    好冷啊。

    我想,我快要死了。

    这个肮脏的小巷里什么都没有。

    倾盆的雨势将藏污纳垢的垃圾堆冲刷彻底,土壤的腥味、潮湿的霉味,和腐烂的酸味,混合成一股特殊的刺激性气息。伴着尘土的雨从屋檐与管道流下,裹着那些液化出的污水,顺着倾斜的地势淌进下水道里。

    但比起我曾经生活的环境,它干净太多。

    尽管,在那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并非如此。

    但那时谁会想到未来如此遥远的事呢?我可就快死了。

    这不像人应该有的生活,虽然我好像也并不清楚一个正常人该过怎样的生活。我这样的存在,更接近孱弱的鸟雀、微小的虫子——是的,甚至不如一条流浪狗那样。

    我无法流浪。流浪是自由的专属权。

    我不自由。

    即使我一直追逐着自由。现在,我似乎打破了束缚我的东西,但我仍不自由。

    我明白了。我是工蚁。

    我是整个卑微的种群中最卑微的存在,是最劳碌的工具,是没有人权的可消耗品。我和我的同伴一生都在为整个种群……至少是这种群的上半部分奉献着,或说压榨着生命。

    即使我们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思想觉悟,我们也不知道蚁后是哪些人。我们没有资格见到他们。

    而我蝼蚁般的一生就要结束了。

    我瘫靠在墙上,甚至没有力气瑟缩着。冻僵的身体连蜷曲的动作也做不到。

    仰天张开嘴,我让雨水润湿干涸的喉咙,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沙哑又凄厉的哀嚎。

    没什么狼或是狗的气势,但至少比鸟雀、比蝉、比蝼蚁要嘹亮的多。

    这声音很快又被淹没在磅礴的雨中。

    一道闪电撕裂夜空,云却不散。

    刺眼的光明灭两下,一束强光猝然袭向我疲惫的眼,很痛。接着,有什么影子站在我的面前。

    我可能已经出现幻觉了。

    卖火柴的小女孩有奶奶来接她,我也会有什么亲人带我走吗。

    “哎呀……这个,有点麻烦。真是的,我很忙啊。”

    那个男人这么抱怨着,却把伞向这边倾斜。脸上不再感觉到雨滴的击打。

    实际上,我的皮肤冻得很麻。我是说,我不再能察觉到身上有着那些接二连三的触觉了。

    我努力地在突如其来的电光里睁大眼,确认我不认识面前的人。

    他蹲下身,语气哀怨,露出一丝苦笑来。

    我还不想死。

    如此想着的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或许这样看上去比较像求救,因为我实在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这……真没办法。不要让我遇到这种事啊。”

    他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将长袍的袖口向上捋起,抓住了我伸出的手。

    “你能自己走吧,我的衣服是新订的耶。”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我死死地扒住了那只手。

    “嗨呀,明明还很有活力嘛。”

    之后,我被带到他的店里。那是一家很不错的酒馆,算不上很大,但设施很齐全,甚至有一座不小的室内泳池。

    那天晚上恰好歇业整顿。他找到一条很大的毯子,又用浴巾在我湿漉漉的头发上胡乱搓了一通,像给一条刚洗完澡的小狗擦毛似的。

    “你叫什么?”

    他并没有问我是什么人,也没有问我从哪里来。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裹紧了毯子。屋里是温暖的,但我那间破旧的衣服很冰,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他没有追问,只是帮我从后厨拿来了热水和面包。

    这个男人很奇怪。在一家西式风格的酒吧,他穿着宽松的斜襟长衫,有民国时期的风格。而且他的头发很长,从背面看像个高挑的女人。但只要转过身,就会发现他的面部轮廓分明,的确是属于男人的硬朗线条。

    他走过来的时候,摘掉了金色的圆框眼镜,擦拭着上面的水渍。

    “我建议你把旧的衣服换掉,会感冒的。女人的衣服这里不多,我放到东边的吧台了。”

    擦完眼镜,他就去南侧的舞池那边上楼了。我坐了很久,走向他说的地方。

    这处吧台也有些奇怪,后面置着一扇很大的中药柜,传来一股清苦的味道。更加格格不入的是,桌上有许多精密的仪器,我不确定那是制药还是蒸馏酒的东西。还有一本摊开的书,和零散的笔墨纸砚。

    这件女式的衣服不太适合我。本来就是紧身类的,还小一号。但聊胜于无。

    过了一周,我修养的差不多了,他差人带我去医院做了全套的体检,又领着我买了很多时下流行的衣服。还说,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就是了。

    我只想要普通地活下去,这样就好。

    我得以在这里生存下来,做些打杂的工作。

    店里有些员工是残疾人。他们的暴露在外的皮肤有伤疤,或者少了一两根指头。但他们人都很好,时常照顾我。先生出去忙的时候,我也喜欢和他们聊天。

    于是,我便知道了,这个男人是这家酒吧的主人。

    他本名仇缪,有的人叫他仇老板,更多的人似乎叫他先生。

    仇老板确实有几分儒雅。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与金丝圆框镜,是添了些古色古香的韵味。

    他常拿着一把纸折扇,灵巧地往上一抬,扇子就能合上,还能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试过几次,但总做不到那么利落,也没有好听的声音。这时候先生就在旁边看笑话。

    我不想再试了,摊开扇子细细端详。正反都是白纸,扇骨上也没有写什么。

    我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问他为什么不题点东西。他那时候只是笑一笑,不说话,把镜框上的黑色墨镜翻下来,继续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书。

    我问也过为什么给我这个名字,他说那时在看一本关于鸟类的百科。出门与人见面回来,恰好捡到灰不溜秋的我。

    很随性的人。

    “我一直想养一只嘲鸫呢。”他这么说。

    我被安置在附近的出租屋,其他的店员都会回家。只有仇老板一个人住在店里。

    这儿距离酒吧后门只隔了一条街,晚上坐在窗边,我能就着微弱的月光看到那里。深夜的时候,偶尔有人进出于那里。

    他们基本都是仇老板的常客。对他们介绍我的时候,仇老板总会揉一揉我的头发,就像摸一条宠物狗的脑袋似的。

    他的事从不主动告诉我,正如我不告诉他一样。自然的,我们从来没有过问彼此。

    再后来,我知道了——这个男人很危险。

    起初我只从来者带着些许恭敬的态度判断,仇老板定是这条街颇有名望的人。直到有一天黎明下班,我发现出租屋的钥匙被落在了酒吧。我回去取,发现门从里面反锁。我感到奇怪,只好绕了一圈,从后厨的员工通道进去。

    我闻到浓郁的铁锈味。

    大厅里只有东边一角亮着昏暗的灯。我慌张地跑向那里,几个熟悉的人站在吧台前,见到我,漆黑的枪口齐刷刷地向我指过来。

    “别这样呀,那是我的员工。”

    他们确认我是面熟的,收回了枪。我靠过去,看到地上有什么,血肉模糊,还在动。

    地面上散落着被血浸透的扑克牌。

    仇老板的长衫搭在桌上。他斜靠在桌上,穿着件洁白的尖角领衬衫。从黑色的长发间能看到,上面飞溅上了斑驳的红色。

    像丹顶鹤一样。

    我好像不是很惊讶。

    他翻起镜框上的墨镜,眼里都是那温文尔雅的笑意。

    最后,是我提来水桶,一点一点地把那片大理石地板擦得干干净净。来回换了十几趟水,有四块抹布被染的没法用了。我把它们烧掉了。

    他本名仇缪,有的人叫他仇老板。因几分儒雅的姿态,加上从容且缜密的手段,道上的人尊敬他,称他先生。

    现在想来,从先前的许多对话与人们的行为,我或许已经推测出什么端倪了。

    日子仍然安稳地过着。

    我认识了更多人,也学会了更多东西。我时常同他一起出入一些场合。

    先生的势力是相对独立的,大多过手一些生意。在这片街区,他的上头不再有谁。几家间的合同或纷争,也会请他做公证人。之后我也慢慢地从他的朋友们那里听来,他以前也是给别人跑腿的,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出来单干。

    能把过去的关系处理好应该也不是件易事,我更佩服他一些。先生还有很多朋友。他们告诉我,他曾经有个搭档,出任务死了。到现在他都只是一个人行动而已。

    那时我曾穿过的衣服,也是她留下来的吗。

    - To be continu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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