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韩府门外浩浩荡荡排了很长的车队,继宗室及各阶开国爵后的头一份儿调令恩旨,便放给了韩家。其实素苡祖父韩凌的资历并不高,但却比朝中资历最老的老将裘将军幸运的多,裘老将军坏就坏在他那直性子和臭嘴巴上,陛下一道旨,你留守旧都罢。

    裘家没有女儿在后宫里做娘娘,这时候连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也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韩凌得着恩旨调任入洛阳,虽官职并未变动,但自京外迁至京内,便是入了政治的中心地区,离帝王更近了些,要比待在这遭皇帝废弃的原都平城要好得许多。一时间韩府中上下皆忙碌起,各人眉眼间皆可见喜色,家生子及签了卖身契的多半都跟着走了,不跟着的也都细致安排了下家去处,遣散银子也丰厚,韩府也是好人家,所以韩府出来的用人,无论去到别处何家也都是要做好差事的。忙碌着,各人也就终没了闲心思,没空琢磨着折腾岑姨娘母女俩了,素苡终于得以安安稳稳的过了几天好日子,虽然有点累。

    累在哪儿呢?说出来你别笑话,累在女红。

    作为未出阁的女儿家,女红自然是重中之重的大头戏,可素苡在哪儿都心细,只要遇到女红,就粗枝大叶的不成样子,饶是岑姨娘好性子,也实在忍受不了自己这宝贝女儿的绣工,下了死命令,在素苡能完完整整绣出一副夏日荷风图前,整天便只能与荷花为伴。

    当然这指的是绣出来的以及花样子上的荷花。

    这才三天光景,素苡现在看到荷花,就已经想吐了。

    外头阳光明媚,冬日里的暖阳照着还是很舒服的。平城地处北方,虽洛阳也算北方,但平城的的确确比洛阳冬日里要冷的多。冬日里最舒服的事情莫过于吃和睡。

    素苡望了望窗外天色,揉了揉肚子,唔,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开午膳了,她转头看了一眼岑姨娘,早膳盘依旧一口没动。“娘亲,你不吃吗?弟弟也不要吃?”

    岑姨娘看了看那因为肚子里那块肉而格外丰盛的早膳,摇了摇头,她仍觉着没有胃口。或许清粥小菜还可,这越丰盛了,越觉着看着便腻歪。叹了口气,她又拿起了手头绣了大半的新衣裳,在一旁坐着的素苡身上比了比,继续忙着了。

    “娘亲,”素苡拖着长音撒娇,磨她娘亲:“吃一些吧娘亲。”

    “还是不了,”岑姨娘摇头:“冬日里人懒懒的,容易没胃口,一顿不吃无妨。”

    素苡噘嘴:“夏天天热没胃口,冬天人懒没胃口,秋日秋老虎不舒服,春日春困没心情。”

    “你这泼皮货!”岑姨娘唬了脸拿指头点点她脑门:“敢调侃你娘亲!”

    素苡吐了吐舌头躲开。算了算了,也知劝不了,还是赶紧把荷花绣好,免得真的绣吐。

    素苡机械的重复着绣荷花,她已经悲催的预见到了夏日的时候,所有人积极赏荷,吟诗作赋,赞叹不已,唯有她,会站在廊下扶着柱子吐。

    唉!素苡扶了扶额。

    迁居的行程是异常艰难的,瞧瞧着一大家子,素苡叹了口气,男人说三妻四妾很正常,可是在他们娶三妻四妾的时候不仅没有想到会有庶出子女受气这件事,也还没有想到迁居行程困难这件事啊!她爹爹和这些伯伯们,好色一等一,脑筋倒是简单不多心。

    不好色的,当数老太爷和四叔韩佩两个是也。老太爷正常,年纪大了,你让他好他也好不起来了,将军出身,身上伤又多,后遗症也就多,哪儿还有那些精力。韩佩呢,其实他更好,无妻无妾,老太爷好歹还有一妻一妾呢,但韩佩这人具体怎么样还真没人知道,反正还没开荤,作为庶出子,也没什么人照看。未婚妻甄氏小门庶女,出嫁前三天说没了娘就要戴孝三年,寻常人家早就推了,可素苡她四叔没推,因为想推也没人帮他推,他又没个娘亲在世照看,二十多了,正室未娶青楼不进的,也算是洁身自好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长房大伯韩佑,书生死读书、读死书,元配马氏一直无所出,虽然他坚持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一点很值得赞扬,但是因为正室无所出娶一堆小老婆这一点很值得批判!虽然有位份封了姨娘的只有两个,柳姨娘和何姨娘,但是通房却有八个,还有关系暧昧没有名分的三个近身丫鬟,也就是说,韩佩一个人就有十四个女人,是三妻四妾加一起的两倍,美其名曰,风流。

    二房不必说,一妻一妾两通房,据说两位通房的门老二韩仁还没来得及进,就匆匆忙忙又出发了。将士戍守边关,一年可归家一次,一次不过七日,来回各两天,就只剩下三天,哪儿有功夫和女人温存。但三房素苡他爹就不一样了,同为将士,立了战功封了不用戍守边关的将军,幸好阮氏妒性大,不然姨娘三个通房三个恐怕打不住。女眷颇多便成了累赘,又有两个孕妇掺和其中,日上三竿才起程,傍晚便寻落脚地停下,一日下来能走上百余里路就已是大大的不容易了。结果就这么慢,花姨娘还整日喊说累的不成样子,白里透红的脸蛋上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包着泪。韩仁刚接了调令回京,可不必再戍边,荣氏高兴的不行,想着用两个女儿拖住丈夫好再努力要个儿子,结果花姨娘说,临近生产腿上水肿的厉害,两滴眼泪一掉,爷便心甘情愿留下了,把荣氏气的咬牙切齿。

    有天经过那壁的房门前,素苡瞧见荣氏花姨娘两个掐架,荣氏没个主母样子,指桑骂槐说花姨娘自私,怀个孕就叫活生生一个壮年爷们儿当和尚,不能干就该放手给别人,花姨娘没个孕妇样子,叉着腰挺着肚,笑话荣氏留不住男人来找她茬,有本事她也怀一个,还能把男人留在房里做和尚,但也别试太多回,难保四五个都是女儿让爷再没心思往你处去。

    啧、啧、啧。

    素苡暗暗摇头,女人这一辈子,小时候跟姐妹斗,长大了跟那种“姐妹”斗。

    花姨娘和荣氏的斗法没几天是歇着的,鸡飞狗跳乱的一塌糊涂,这更导致行程缓慢了,因为花姨娘一天到晚肚子疼。所以这日晨上四更时候花姨娘又喊着说腹痛的时候,狼来了喊多了,谁也没理她,甭管喊的多厉害,大家翻个身就又睡了,纯当没听见。

    驿站的环境并不好,也不是说翻身睡就能睡的。素苡一向睡的沉,但是醒的也快,说醒就是真醒,醒了就睡不着了。所以这样说来,她该是阖府,不,阖驿站上下最关心花姨娘的人了吧,因为就连陪睡的二爷,在喊疼的花姨娘边儿上,也都懒的起来了。

    终于在一刻钟之后,二爷爬起来,迷迷瞪瞪的:“怎么又改半夜闹了?”

    花姨娘一脸无辜:“我是真疼,疼醒的……哎呀……可能是要生了吧……”

    “生?”迷迷瞪瞪的二爷喃喃重复了一遍,想了想,忽然一个激灵跳起来:“要生了?”二爷将军的嗓门儿一声大吼,自个儿的觉醒了,全驿站的人也醒了。

    此是近来沐府上下的头一件大喜事情,大半的人手都去帮忙了,不管是帮忙的帮倒忙的还是假帮忙袖手旁观的,都跑了个精光。

    空空荡荡的小院儿里,素苡与岑姨娘对过坐着继续练荷花。岑姨娘终于打算绣成品了,在素苡真的绣到吐的时候,说,行吧,那咱不绣帕子了,可以了,可以开始绣屏风了。

    夏日的荷叶儿于笔下一点点勾画,栩栩如生,岑姨娘细细的画着屏风的纹样。一共三折三片绣样,连起来是一副夏荷图。

    “就绣这个了。”岑姨娘很高兴。

    素苡好奇的看了一眼,很美,但……还是荷花!她朝天看了看,砰的一声重重地倒在桌子上,装死。

    又是荷花……

    荷花……

    呕。

    一闪一闪荷花开,满天都是小星星。

    韩府十三姐儿落地,取名离若。二房一连三个女儿,这一胎可是彻彻底底的坐实了二房多女的名声。老太爷大为失望,虽这老二找的女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没用?

    当然,比他更失望的是花姨娘。二房无长子,她费了多少心思劲儿才怀了且保下这个孩子,结果还是个不带把儿的,说什么也还是没用!但到底她和荣氏不同,荣氏虐待女儿起来可谓是丧心病狂,怀着离若的时候她一喊肚子疼荣氏就掐玥姐儿屁股让玥姐儿哭,她可不同,就算是女儿,怎么着也是会心疼的。

    月子里不能受风,可总不能真叫花姨娘在驿站里住一个月不是!老太太和三位夫人商讨了半天,最后决定让丫头婆子赶制厚实的披风。三天后,一个被裹得不成样子连脸都没露出来的女人被二爷抱上了车。

    素苡一头雾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裹棉被呢?一样的不美观。

    一行人路上磨磨蹭蹭了半个多月,终于临近了京都洛阳。但到的晚了,城门已闭,便只得于驿站歇下。驿站为新修,占地阔大且修缮上乘,有亭有院,竹柏花木皆有培植,好不漂亮。晚膳过后,因着外头风凉,并无人常去,唯素苡心事重重,正于其中踱步以散心,正遇见于亭中负手而立的元恂。

    素苡是不可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否则她早就跑了,她可一点儿也不想看见那个讨厌鬼,但是堂堂太子,怎么可能在这里?她不信邪,于是她跑到正面去瞧,撞进了元恂的视野里。

    元恂笑着跟她打招呼:“又见面了,小素苡?”

    小素苡?小?素?苡?

    小素苡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咽了咽口水,素苡压下惊讶,屈膝请安:“民女素苡,见过太子殿下。”

    元恂亲自拉她起身:“素苡,入族谱了,开心了?”

    素苡微惊:“您怎么知道?”

    “本宫有什么不知道的!”元恂笑起来:“本宫又不是一个人,身边养了那么多传消息的又不是饭桶!我印象里韩家没有一个叫素苡的,就去查了一下,免得被你个鬼灵精怪的骗了。”

    查别人身世还查的那么理直气壮!真是……好吧,人家是太子。素苡咬牙切齿的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小心翼翼问道:“殿下不怪民女了吗?那日,民女失礼于殿下跟前实当应罚……”

    元恂笑了,抬手一挥:“你说那个,无妨的,是我误会你。我,我就是,就,就原先见过一位庶出的姑娘,她口口声声说是她是嫡母抚养长大的,还说她生来高贵,只是借她生母之腹出来罢了,听着难听,污浊不堪入耳,我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看上她来给我过目,癞蛤蟆也想做太子妃,做梦。”意识到自己约摸是跑题了,元恂握拳遮着嘴咳了两声:“所以,所以那天见你那般,就误以为你也是那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误会你了……”元恂斟酌着想要道歉却又要保全面子的两全之法,结结巴巴道:“是,是本宫……本宫……不对!就是,”叹了口气,元恂一鼓作气,声若蚊蝇道:“对不起吧……”

    对不起?素苡瞪大了眼睛,他这是在道歉?

    发觉事实的确如此,她砰咚一声跪下,把脑袋低的快要垂到了地上:“民女受不起殿下道歉!也的确民女也误会了殿下!以为,以为殿下瞧不起民女的身份,也多有冒犯,还出手险些伤了殿下玉体,所以……最该道歉的是民女,民女还应当,应当请殿下降罪!”

    “你口才真好说的真溜……”元恂叹了口气。降罪?他能降什么罪?先前……他的确瞧不起素苡来着。干笑着说没事儿,元恂弯腰,手上一用劲儿,把面前的姑娘拽起来。“快起来,没的给人看见了以为你惹着我什么了。”

    素苡扬起面貌微微一笑:“殿下怎么在这儿?”

    “哦,”元恂胡编道:“顺路路过,没想到你在这儿。”

    素苡看了看他,没说什么。路过这儿便来了?四下里看了看,人还都清的挺干净。韩家入住驿站这般大的排场,他不知?呃……想必,想必是来寻祖父。或是父亲,或是某位叔叔,有事的吧?

    然则并不是,元恂确是特意寻来的,寻她来的。他觉着自己先前做的并不对,是以才嘱咐了身边人归京时要途径韩家的落脚地。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意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反正……他就是觉着那天的事情是他,有点、有那么一点点的……对不起素苡。

    素苡问道:“那你,你舅父的事情处理好了?”

    元恂点头,想了想,亭外正是风大之地,是以他便并未循礼,顺手便拉了素苡到亭子一周围绕着的木制长椅上坐着,他感觉到女孩子细细的手腕,是以蹙了眉怪道:“你怎么这么瘦?皇太祖母和母后她们逼我看的,那些张,京中名门闺秀的画像,她们都不像你这般瘦。”

    “那是。”素苡想到娘亲说的,一般人家挑媳妇,都喜欢圆润一些的,因为……因为好生养。素苡不禁微红了面颊,夜色朦胧中月色皎洁明亮,映的女孩子红红的脸格外可爱。

    “嘿嘿……”元恂笑了笑:“不过你就是瘦,也比她们好看,我觉得,我就这么一说,就是,画像上的人都长得一模一样。”

    素苡噗嗤一声笑了:“那当然!画像是给你看人的吗?画像是给你看家世的,人肯定是按画师心目中最美的人画的!”

    想到元恂大概的年纪,应该有不是很大,怎的已经在安排选妃了?是以她问道:“殿下今年多大了?”

    元恂想了想,奇怪道:“上次我没说吗?”

    素苡想了想,正色道:“应该说了,但我忘了。”

    元恂抿了抿唇,道:“好吧,我比你大三岁,十四。”

    素苡偏头看他:“殿下也不大嘛,民女还以为殿下比民女大好多,只是个子长的小。”

    元恂撇撇嘴,看向素苡道:“谁像你一般,个子小的营养不良。”

    “你才营养不良!我这叫生的娇小!还衬的你个子很高!”

    元恂“唔”了一声:“有道理,他们都说我矮,我将来娶妃,一定要娶你这个个子的。”

    “……”素苡大为光火:“你找个人!嘴怎么这么……不知道什么叫后起之秀?我告诉你,我要长个子,肯定比你还高!”

    元恂撇撇嘴:“你长个子我就不长么?”

    素苡噎了噎,怒道:“反正早听说了,二皇子比太子殿下高很多。”

    “……”元恂差点儿没跳起来:“韩素苡!会不会说话!”

    素苡恭恭敬敬站起来鞠了一躬:“对不起太子殿下。”

    一盆水浇下来,火不灭也得灭。

    轻咳两声,元恂打量了一番素苡,奇道:“你的脸有些红……”环顾四周,雪中白梅摇曳,亭中寒风微荡,并不像是会热的样子。“这儿,热吗?”

    “没有!”素苡忙道:“约莫是冻的。”

    越急脸越红,元恂看她连耳朵都红了,想来是冻的狠了,忙解披风道:“我给你披件衣裳吧。”

    “不用不用,”素苡慌忙拒绝,把他的手推回去,看着他把披风又系上才安心。脸上烧的厉害,大概是病了,素苡别开目光:“时候也不早了,民女先回去了!”

    元恂“噢”了一声,点了点头,素苡施礼告退后转身,顺着亭边长廊落荒而逃。

    皎月不作美,悄悄的隐匿于层云之间,久久不出,只遥遥见少女的身影渐渐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元恂默默看了半刻,笑颜如花,只可惜不过片刻。他拢了拢披风,再回头时已经是肃然面色:“快马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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