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府在城郊僻静怡人之处,先经一条大道指引,道旁树枝摇曳,似做迎客样貌。走不到十来里路,红枫遍野,柔条纷纷,马蹄只是轻微一踏,在绚红的地上即留下深深的痕迹。夜色渐沉,原是日垂西山,月影羞出。

    马府朱门红漆,自然富贵已极,像此野外豪宅,在整个登封境内也没几家。阿浪与昆生奔到府门前,早见那“马府”两字分外夺目,牌匾两侧高挂灯笼,数个家丁殷勤叫唤。马继仁执着阿浪的手,在家丁、护卫簇拥之下回到马府。

    马继仁并不多说,带着阿浪与昆生两个绕过七八座大小院子,便到了金碧辉煌的迎客大厅,门外恭恭敬敬,列了一排家丁、一排丫鬟,立在台阶周围约有五六十名蒙古官兵,手握蒙古军刀,细细注视远端。

    阿浪与昆生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当下只顾跟在马继仁身后,家丁、丫鬟看得马继仁引众跨到厅前,整齐地称道:“公子,晚宴已准备好了,请公子享用!”马继仁指着阿浪与昆生,对一众家丁、丫鬟说道:“他们两个都是马府的贵宾,一会只管好生服侍,若有不善!我饶你们不得!”家丁、丫鬟等诺诺连声,马继仁又吩咐袁护卫道:“你们在外恭候,若大将军不请,则无须叩门进来。”袁护卫一声应毕,教属下官兵分头把守,与厅前的蒙古兵合在一处,以做禁卫之用。

    还没走到台阶上,就已听得大厅里莺歌笙箫,群人嬉戏,时有粗犷汉子朗朗的笑声,昆生低首念道:“大行自在,无望无恋……”阿浪笑道:“一会又不逼你喝酒,你念甚么罔生咒?”马继仁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们赶紧进去吧,可别让将军他久等了。”昆生念了一小段,便跟在马继仁与阿浪身后,推门跨入大厅。

    大厅里歌舞阵阵,夹杂着男儿相互敬酒划拳之声,阿浪初一瞥过,但见厅上一个衣着华丽的蒙古将军手捧一坛白酒,器宇轩昂,上唇略生浅须,双眸粲然含星,两侧立了四个高大的蒙古摔跤手,个个袒露上臂,肌肉轮廓分明,看来均是膂力不凡。那蒙古将军饮下一口,听得厅门破开,见是马继仁的面庞,当即斥退舞姬,教乐师止乐息音,阿浪依次扫过,厅左一排坐着十二个人,每个打扮既不属蒙古人,也不属汉人,长得却与中土人士无甚两样,男女老少各占三个,座位之后俱都立着两名随从正虎视眈眈;而厅右也坐着十二个人,下列十个或是这登封府要职汉官,按官阶品级而坐,自然是来陪酒溜须的,或是这马府执事。而那上首两个,一个是头戴蒙古暖帽的厚须大汉,面上大半都教毛发掩盖了,另一个戴了一顶小毡帽,脸上白净如雪,长得甚为俊俏,上唇两瞥八字胡须,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阿浪扫到戴小毡帽的俊俏蒙古人时,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忽觉这人似乎曾经与自己在何处见过,但要细细来想,一时间好比登天之难。

    这蒙古将军放下酒坛,笑吟吟走向马继仁。马继仁连忙迎上前去,两人四手交握,口中正要客套,这蒙古将军陡见当前昂首站了一人,浓眉剑目,神情英武之至,倒令自己黯然失色,忙问道:“这位汉人兄弟,莫非就是马兄你向我提及的好酒媒人?”马继仁赫然大笑,阿浪也暗自笑道,“这马公子不知我姓名,只知我是好酒之徒,又无意做了他的媒人,竟称我为‘好酒媒人’,拼凑得好!”阿浪对这蒙古将军全无恶意,素知礼仪之要,当先拱手称道:“在下阿浪,见过将军!”这蒙古将军两眼含光,格格笑道:“原来兄弟你叫做阿浪,我叫季末思!”阿浪又将昆生引荐给这位蒙古将军,这蒙古将军与左边诸位幕宾一听昆生是少林和尚,均表诧愕。昆生只是合十称礼。

    马继仁又道:“阿浪,小师父,当前这将军乃是镇国侯华达牙的胞弟,靖寇大将军季末思。”阿浪与昆生以礼相敬。

    这蒙古将军季末思一阵欢喜,教人先抬上一个虎牙椅,又在右列另起两座,阿浪与昆生遂坐到右列靠下的位置,之前十二人早已坐定,也不好挪动座位,马继仁与季末思唯恐怠慢了阿浪与昆生,当下举起座间好酒,由马继仁说道:“这位阿浪兄弟乃是马某的好友,从此诸位当礼阿浪如礼马某!”右侧上首两个蒙古人竟然相顾一凝后率先敬到,其余汉官、府属唯唯诺诺,哪有不从之理?季末思点了点头,示意左边幕宾一并举杯敬向阿浪。

    那左侧十二个人看来均有超凡的本领,这才被季末思引为幕宾,这季末思与其兄华达牙近年来可在朝中呼风唤雨,甚得惠宗妥懽帖睦尔恩宠,一来是因二人与皇室同宗;二来便是因他兄弟二人有天下奇人相助,早在暗中无数次地帮助惠宗。

    左侧诸人见阿浪虽然样貌出众,却不过是一张“乳臭未干”的娃娃脸,人人不把他放在眼里,碍于马继仁的面子,这才缓缓举起手中酒杯,称道:“不醉不归!”阿浪笑道:“各位真是太客气了,在下何德何能……”自然倒满一杯,饮到尽处,昆生则以茶代酒,只吃些素菜。

    阿浪拭了拭嘴角,目光上移,蓦然再瞥到上首那两个蒙古汉子,与那小毡帽目光一接,小毡帽竟然稍有闪烁之色,阿浪更觉蹊跷,想得片刻,依然无所收获,只与昆生低声说道:“你可别怪我非要来这喝酒,你瞧见那马公子拳拳盛意没?教我拒绝了他,他会难受死的。”昆生道:“我可没怪你,只是往后这种大鱼大肉的场合,我还是少来为妙……”阿浪道:“是了是了,昆生兄!你向来慈悲为怀,见不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吃荤喝酒,枉自杀生!”昆生口中念了一句,“佛祖行与婆罗地时……”

    且说马继仁附耳几句,这季末思便朝阿浪笑道:“原来阿浪兄弟你早已打定主意,要与本将军比较酒力!哈哈哈,听说当日你与马兄在城中酒肆,你饮酒如水,不过嘛,本将军也是嗜酒如命之徒,今日倒正好同你一决公母。”他学习汉语定也十分刻苦,因此才知“一决雌雄”这句日常用语,他想“雌雄”不就是“公母”么,当下话音方落,便已听得大厅里传来哄堂大笑,马继仁想要制止,看在座众人皆无恶意,不过消遣一阵,只好含笑作罢,就连右边上首的两个蒙古人也均忍俊不禁。季末思甚感窘迫,阿浪替他解围,说道:“好个一决公母,今日在下就豁出去了,定要做个公的,不做母的。”季末思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本将军也不做母的……”马继仁乘势吩咐大厅内侯命的家丁再端来无数坛陈年美酒。

    过了一刻,除了昆生,家丁向每一位桌前再添两坛山西汾酒。季末思与阿浪各起一坛,竟在众人面前一股脑全部喝入肚中,随后两个均高声呼道:“痛快!痛快!”

    左右诸人称道:“好酒量!”季末思见阿浪饮下一坛,还稍稍比自己快些,非但毫无嫉妒之心,反而更加欢快,蒙古人素重情义,喝酒极易上脸,当下满脸通红,笑意也极浓郁,他并不多吃一口菜肴,即已捧起另一坛酒走到厅下,两手一拱,向右列上首那两个戴帽子的蒙古人敬道:“两位为国立下大功,这一坛酒,季末思理当敬你们!”那两人豁然起身,那小毡帽居然比同伴矮了一个脑袋。高大汉子拱手道:“大将军,我弟弟阿特拉感染风寒,不能饮酒,就由我代他与将军你喝两坛,你看怎样?”众人这才注意到,那小毡帽原来与昆生一样,都没沾一滴酒水。

    听得他一个人一口气要喝两坛,就连阿浪也大吃一惊!季末思拍了拍他道:“你们既然立了大功,本将军自然不让你们多喝。就免阿特拉喝酒,你也不必代他喝了!”那蒙古大汉应声取酒,与季末思碰罢便饮,两个又是“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下去,这山西汾酒所用瓷坛虽不算大,但要一股脑喝下一坛,不剩半滴,那也绝非易事。

    饮到尽处,四目一顾,均是满意一笑。阿浪心想:“这蒙古将军气势难敌,纵然我能稍胜他一筹,我也算不得好汉英雄,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至于做公做母,大丈夫不拘小节,又何必挂在心上!”正拿定主意,却听季末思厉声沉吟道:“多亏阿鲁兄弟与阿特拉两个忠臣义士,你们从山西赶来……”未到一半,左列八人每个都咳嗽一声,显然是告诫季末思,这大厅里的人并非尽是自己人,说话须得留意。

    季末思在马继仁与阿浪、昆生没来之前,便已同左右两列喝了许多酒了,这下又是两坛下肚,并无间歇,脑中稍感晕眩,显然是酒意初上,哪里还能将旁的顾盼周全?这时右手一挥,说道:“左边是我幕宾,右边是我同僚同胞,而马兄、阿浪与那位小师父,自然不是多嘴之人,汉人有句话叫做凡事无不可对人言,本将军关起门来,还怕甚么?”左列八个幕宾无言反驳。

    季末思回到厅上,拿起马继仁座前半杯酒,自己倒满,又起身敬向众人,含情说道:“左边诸位豪杰,感谢你们能够屈尊做我将军府幕宾,辅佐我大哥和我,往后武林之事还须诸位多多费心!而右边乃是各位大人同马府兄弟,日前季末思因公到达汴梁,马侯爷他立马放下手中政务,隆情款待季末思等,如今到了登封,更赖马兄倾力招待,我实在心存感激。来来来!我们这次小饮一杯!”十二个幕宾、马继仁、几个官员、马府属下一并起身,阿浪豪气陡生,倒了一杯酒要上,季末思远远瞅见,两眼一眨,教他解杯暂歇,阿浪立时会意,原来这蒙古将军这一刻居然在袒护自己,只好放下酒杯,等众人喝完杯中汾酒,季末思又指那蒙古大汉和小毡帽,道:“他们两个潜伏多年,才绘制出那山西连家庄的地形图,那连家庄所在的大同采凉山轻纱谷,易守难攻,朝廷屡次派兵围剿,都是进去容易出来难,晋阳王殿下和我大哥常常为了这件事大伤脑筋。可如今好了,有了这地形图,要灭了这犯上作乱的连家庄,那还不是轻而易举!”马继仁、阿浪、昆生以及官员等俱不知情,只笑着附和片刻。

    那蒙古大汉与小毡帽似有得意之色。蒙古大汉仍谦逊一番,说道:“此事多亏两位大将军部署周密,才能顺利绘制出地形图,阿鲁与兄弟不敢邀功!”

    “哈哈哈哈!你们两兄弟不卑不亢,来日在王爷与我大哥面前,我定为你们美言几句。”蒙古大汉与小毡帽拱手再谢。

    那左边十二个幕宾中站起一人说道:“将军切莫掉以轻心,那轻纱谷浓雾缭绕,加上他们有白雪寒剑……”季末思怒目一睁,喝道:“哼!来日大军压境,兵分几路,将他连家庄团团围住,看他们的白雪寒剑能有何用!”那人生得一口獠牙,尖眼歪鼻,丑陋无比,季末思呵斥一来,他即无奈坐下。

    阿浪对昆生说道:“原来那两个蒙古人立下的大功,便是奉上一副连家庄的地形图,我听师父说过,连家庄在西北以救济百姓为己任,侠义之名远近皆知……但这蒙古将军显然是怕连家庄在山西势力大增从而减弱了朝廷的威名,才要出兵攻打连家庄的……这下可不妙了。”他心下对武林中侠名远播的门派大感景仰。昆生正想回答阿浪的话,那季末思却指阿浪道:“来,阿浪!我们再喝几壶!”众人都想:这季末思不知不觉,竟也把“坛”字改作了“壶”字,看来他潜意识下,还是不愿再以性命来逞英雄之能!马继仁教家丁换上一壶一壶的汾酒。

    季末思谢过马继仁,右手一扬,属下端来一壶美酒,阿浪见罢,也打开座前一壶山西汾酒,道:“将军,你我先喝干了它。”马继仁劝道:“将军,阿浪,你们可别喝得太急了,先吃些菜吧。”季末思道:“哈哈。若是在宫里,大汗遇见像阿浪这般豪爽之人,必定十分开心,宫中的御厨在大筵中会准备烤全羊,据说乃是太祖皇帝最爱的菜式,历代大汗都对它爱不释手,那可真是一道美味啊,可是这登封无那鲜嫩的羊。要是能一边吃烤全羊,一边肆意喝酒,那真是惬意无限。”季末思已是心猿意马,在座没有吃过那烤全羊的,都是一副憧憬模样,马继仁道:“可惜就算我这有鲜嫩的羊,也做不出御厨那般登峰造极的美味来。你们只好将就随意吃点再喝。”

    阿浪笑道:“他日我就到蒙古大漠去,抓些肥羊。想必那里有人可做出烤全羊来,我恐怕是没有机会到宫中一饱口福了。”季末思笑道:“哈哈,先不说了,我们先喝上一壶。”阿浪与季末思不约而同走到厅中,一瞬并排而站。季末思纵是蒙古人,身高臂长,在阿浪面前也是稍显瘦弱,阿浪雄伟俊朗,将一壶汾酒直直倾入喉咙之下,猛泻到脾脏里。两人都极快地再饮下一壶,阿浪拭干嘴角,笑道:“好酒!甘醇香甜,如雨露滋润心房。”众人都是赞叹不已。季末思笑道:“哈哈,阿浪兄弟你果真是实力惊人,季末思前所未见。不知兄弟你如今年岁几何?”阿浪道:“在下明年二月初九就十九岁了。”季末思道:“哦,今日是八月二十四,离你生辰尚早。你不过十八九岁,往后前途,未必在本将军之下啊!为人在世,喝酒可以看人性情,只是豪爽也不足称作英雄。阿浪你身材魁梧,想必身怀绝技,可否想过他日为朝廷出一份力?”季末思见阿浪性情爽朗,又无狂傲之意,想要收他为将军府幕宾。

    在座诸人听得季末思言语,皆知他向阿浪示好。这季末思与其兄乃是当朝红人,权位显赫,能入为幕宾,当是无限殊荣。马继仁笑着朝阿浪说道:“将军他说得对,能够为国家出力,才是英雄所为,你索性答应了将军,他日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不愧你这好男儿之躯!”阿浪再取来汾酒,心道:“这些蒙古人夺取我汉家江山,朝廷更替固然是自然之理,我倒无话可说,只是你们同胞并没有善待汉家百姓,这点就说不过去了。况且我好歹也是赵宋后裔,要是我真的做了朝廷的人,就有点对不起我爷爷和爹爹了。但又不能直接拒绝这蒙古将军的好意……”一面饮酒,一面思量,季末思见阿浪又下一壶,不甘示弱,也拿来一壶,阿浪不时道:“这个嘛!报效国家,保护黎民,是每一位忠义之士应当做的,这也一向是我的夙愿。只不过……”他故意悬而不决,引得季末思等突生好奇心,俱问:“不过甚么啊?”阿浪叹一口气,向着季末思道:“将军,先干了。”季末思当下狂饮,道:“对对对,先喝酒再说。”两人“又下一城”,阿浪才道:“实不相瞒,在下从小就孤苦一人,最近才得知有亲人尚在,至于在甚么地方却不是很清楚,在下有一心愿,乃是要去寻找亲人,不过大元幅员辽阔,四海茫茫,要找到亲人谈何容易,所以在下不可就此随将军去,须得等在下寻到亲人之后才可安心为国出力,只是不知那时已是何年何月了。”众人都觉颇是惋惜,季末思又与阿浪各执一壶,季末思相信阿浪的话,上前拍他肩道:“原来阿浪你从小就无依无靠。不过你放心,你们汉人常说,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日你寻得亲人,可径直赶往大都,将军府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阿浪佯装感动,揉了揉眼睛道:“多谢将军如此器重在下。来,我们再喝一壶。”那季末思虽号称酒量无双,先前喝得极多,山西汾酒素来易醉,常人一壶下肚,似这般急促者,早是跌倒难扶,季末思遇见了阿浪,脸上已微露“霞光”,阿浪瞧在眼里,知道这将军大概是醉了,为顾其颜面,喝下第三壶罢,即用手捂住了额头,马继仁奔来扶住,问道:“怎么了,阿浪?”

    阿浪轻轻推开马继仁,淡淡说道:“没事,没事,我还要喝……”他这一副醉酒模样,也是从以前在酒肆里看到的醉酒之徒身上学来的,季末思忙道:“阿浪,你可能略有醉意。”季末思本已头晕,见阿浪此状,心下也稍稍镇定些。

    阿浪做戏做足,只道:“拿酒来,我要酒!”昆生一旁苦劝无果。在场诸人见证之下,这阿浪显然已醉了,自然是季末思酒量略胜于他。

    季末思欣慰之余,赶紧唤人搀扶阿浪。

    阿浪挣脱数步,故意脚一发抖,险些跌倒下来,他无意一睨,却见那小毡帽两眼一睁,似乎在为自己担忧一般,也没多想。

    不一刻,马继仁与家丁带阿浪重新坐回座位。他蒙眼露缝偷偷瞥着众人,大多赞叹这季末思大将军酒量无双,世上罕逢敌手,那季末思语中稍有谦逊,面上却还带着得意颜色,阿浪无意争胜,却也没听得有谁重提“公母”一事,这就安心地趴在桌上小憩了起来,悄声对昆生道:“我先睡一会,有甚么变故立马摇醒我。”昆生自感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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