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良酒阁,许多嬉笑之人在门口迎接,想必此处正是洛阳达官贵人常来之所。阿浪平素尚未登临此种地界,一时心中兴奋,那韩林儿笑语真挚,与阿浪并排而走,待到阁前,一个伙计见阿浪衣物粗陋,欲加刁难,韩林儿拍着阿浪,斥责那人道:“休得无礼!好好招呼,这是我的上宾。奉上你们这里最好的菜,像那汴梁的‘梅家鹅鸭’,本地的‘洛阳燕菜’,还有‘鲤鱼跃龙门’,再加几个特别糕点。最重要的还是要上杜康酒。”韩林儿神情洒脱豁然,带阿浪直往三楼。原来这良酒阁所设一共三层楼,在第三楼上,便可俯瞰这条大街四处的风景,正可谓品酒话平生,快意且逍遥。由店小二领着两人来到三楼,方始踏入,就觉与别的酒楼不同,布局甚为精致高雅,无失新颖,从楼梯上来,只设一条走廊,两旁乃是厢房雅间,互不干扰。

    两人被带到了最靠窗边的地方,开窗通气,偶有弱风席卷桌侧,顿觉阵阵凉意。那店小二不时端上美食佳酿,韩林儿先吩咐道:“一会我若醉了,则去通知韩府家丁来接我,要对待这位贵宾如对待我一般。”那店小二唯唯诺诺。不一刻菜食满桌,既有那梅家鹅鸭、洛阳燕菜等名味,也有许多如绿豆酥糕类的小甜点,而阿浪与韩林儿分坐两处,身旁各有三坛大酒,手前就有碗筷。时下正值午时正中,周围厢房都叫闹起来,想必也均是大饮豪饮。

    阿浪看了满桌酒菜,再看看韩林儿一脸笑色,想到两人素昧平生,他竟这般招待,自己更是才被人骗得几乎无路可走,心头不禁掀起滔天巨浪,翻滚不已,兀自不信眼前之实。韩林儿数了数桌上美食,对阿浪道:“阿浪,来,我们先喝酒!今日不醉不归,若是我们两个都醉了,你也瞧见了,自有我府上家丁来扶我们回去。”阿浪拾起筷子,感激万分:“韩兄你这一餐真是破费了!我真不知该如何答谢你。”韩林儿从阿浪身前拿过一坛酒,要为他先斟满一碗,一边道:“你我一见如故,你对我又有救命之恩,无须多谢!别人都唤我‘林少’,我都习惯了,我本想让你叫我大名,可是我姓氏之后,只剩得‘林儿’两字,别人若‘林儿,林儿’叫来,我听着甚感别扭。因此你往后也叫我林少,省得叫韩兄颇不亲近。”阿浪要为韩林儿倒上一碗酒,韩林儿指着桌上一碟‘洛阳燕菜’道:“这菜传说是当年武周女皇驾临洛阳亲点的菜,味道鲜美,大有燕窝之味,故而赐名为燕菜,不久流传到民间,时下更是风靡洛水河畔。”说时两人共举碗中美酒,都一咕噜喝下。阿浪酒一沾喉,心中即是欢喜,豪气也霎时迸出。本以为今日即将流落街头,不想竟得韩林儿这般礼遇,大声笑道:“真是好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说是何以纵歌,唯有杜康!喝了这酒,今日又这般高兴,我真想高歌一曲。”韩林儿一面叫阿浪吃菜,一面道:“哈哈哈,阿浪你说得对,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在山西的时候,门内无人敢与我共饮,你道是为何?”阿浪夹一块鲤鱼,那油汁还滴在盘子上,送入口中,立时心神俱悦,问韩林儿道:“那是为何?”韩林儿再下一碗,看得阿浪两眼瞪大,心想能在自己面前这般善酒之人倒是平生初见,自己也奉上一碗,两人喝起这杜康酒来,只是越喝越来劲,都毫无醉意,听得韩林儿道:“山西千百数人,都只能与我饮一次,到第二次时,或是借故溜走,或是三两杯就晕倒,我那时酒意尚浓,你说是否很扫人兴致?”阿浪朗声大笑:“原来林少你也是酒中仙人呀!太白曾曰‘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等旁人都先你而醉,那时你就是‘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了。现下正是午时,要是阿浪醉下,你只一人独饮,岂不悲哉!”

    韩林儿笑道:“阿浪你与我饮下这几碗杜康酒,还能诵太白诗,且又面不改色,足见你酒量惊人,想必正是这北国慷慨之士吧!”阿浪笑了笑,心想自己既是胜朝太祖皇帝的后裔,史书说太祖皇帝祖籍河朔,当算是北国之士,不过三代易地则应以父之出生地为籍贯,想南宋都城在临安,自己籍贯遂又换在江南了。韩林儿正待他回答,阿浪见他目光中露出十分的真诚之意,应声答道:“我祖籍是在河朔,不过祖父是在江南的临安,那这当如何算?”他最后一问略带嬉笑之意,韩林儿登时一笑,说道:“你祖籍在河朔,那就应当是北国人士了。而区区韩林儿四海皆可为家,那我岂不就是各地人士?我祖籍在河朔滦(读娈)城,故韩林儿乃是北国之士。”阿浪笑道:“诗曰‘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难怪林少你如此慷慨豪迈,真阿浪见所未见。”说罢要与他再饮一大碗,这碗再下,桌上菜食仍剩得不少,只是三坛杜康旋即告罄。

    这时三坛大酒下肚,换成寻常杯子,恐达四五十杯了,若叫寻常人来,莫说走路,说话也极困难。楼下那小二想必是知道这韩林儿酒量惊人,一来也不敢违抗,径自端来六坛,这杜康酒名满河南,经由专门酒泉酿造,所选高粱与小麦悉从名田供应产出,素来易醉,两人待喝得盏茶工夫,桌上鲤鱼、燕菜、鹅鸭大都一空,只有那些甜点还丝毫没动,两人均没想到彼此竟是这般了得:阿浪自负酒量无双,岂料一来洛阳这大地方居然就遇见了酒中高手,也不得不感慨一山还有一山高的至圣之理,但眼下大抵是千分万分的高兴;韩林儿也不料阿浪有这本事,自己在平日那叫千杯不醉,忍奈两强相遇,局面势必难判,他见阿浪喝得虽然剧烈,面色却仍如初时,且他情到浓处,竟还吟起了李太白的那条千古佳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韩林儿岂能怠慢?“劝君莫拒杯,春风笑人来。君若不饮酒,昔人安在哉!”迎风而上,当此之时,只觉分外快意,再吃几口菜,要为阿浪更添一碗酒,发现三坛已尽落底,忙打开厢房,传唤店小二道:“再来两坛好酒,上一个长寿鱼。来个临安菜。”这韩林儿心思十分缜密,阿浪说他祖父出于临安,他想阿浪必也长居临安,这才故意命小二叫厨房准备一道临安小菜。阿浪也清楚听得,心中大是感动,想着只有师父秦衷一才会待自己达这般细腻之地。仔细打量韩林儿,见他发迹整洁,明额玉面,绝对一副名门公子的模样,而且两眼微露着仁爱的光芒,年纪与自己似无出入,遂问道:“林少啊,你今年年岁几何?”韩林儿道:“我今年十八岁,明年二月二十满十九岁。”这算巧了!阿浪闻后立即起身道:“我也是明年二月满十九岁,不过嘛,我稍长你十余日!”韩林儿面露惊喜之色,叹道:“竟是这般巧合!你我既意趣相投,年岁又近得这般紧。日后即以兄弟相称,你瞧如何?”猛然站起身来,阿浪笑道:“有何不可?他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两人相视一笑,两拳相击以示友谊,虽然并未行结拜之礼,日后却比亲兄弟还要亲。

    店小二正敲门来。不一刻,两三个捧着两坛山西汾酒,一人端来一盘色泽红白的菜,禀道:“韩公子,这是临安的‘鸳鸯炸肚’,乃是正宗的临安名菜!”正要收拾桌面,但见六个酒坛确是空空如也,无不瞪大两颗眼睛,诧异到极处,捧走空坛子时议论纷纷,心想这两人饮酒如此剧猛,竟都未曾如厕,实在是惊为天人。

    韩林儿指着桌上的鸳鸯炸肚,叫阿浪先尝一块,阿浪登时会意,心下大是惭愧,又想韩林儿既视自己如手足兄弟,更觉无甚隐瞒,缓缓说道:“林少,实不相瞒!虽然我祖上曾在临安,但其实我从小生在少林,这十八年来,还从没到过临安,所以……”话音甫毕,韩林儿会意一笑:“哦!原来阿浪你生在少林,难怪武功这般了得。”阿浪忙道:“说来惭愧!今日正是因为觉得自己武功还不错,才被人将银子全部骗走了,跟我一起从少林来洛阳的小和尚也不知所踪。”便将自己如何被人骗了银子一事尽数告诉韩林儿。倾诉间又是几碗酒哗啦尽入五脏庙中,店小二担心韩林儿的安危,早立作一排,在厢房外边听候使唤。韩林儿听了阿浪的遭遇,殷切问道:“你是说那扳指和玉佩对你甚是重要,却也被那群骗子拿走了?”阿浪饮一口酒,点头默认。韩林儿问道:“你那扳指和玉佩都是甚么模样,说不定我能教人将它找出来?”阿浪知道韩林儿一片好心,遂将扳扳指和玉佩的长相描述了一番。

    韩林儿也喝了一口酒,一掌拍在桌间,叹道:“唉!如今元廷腐败,百姓或食不果腹,或衣不蔽体,世风从此日渐衰败,你瞧竟是男童向你暗使迷香,若非走投无路,为人母亲定不会教子女做此偷鸡摸狗之事。那群人确是不该,怎能利用你救人的好心?”阿浪又说起自己在洛阳衙门所遇之事,韩林儿更为愤恨:“如今鞑子皇帝将权力分与诸班大臣,朝中时下分作几党,他们在朝中各自为政,结党营私,爪牙遍布京畿诸地,天下官吏皆有所图以备上用,哪还有心思为民请命?加上卖官鬻爵之风由来已久,贪污受贿,实乃天下沉疴,非一时可除。”阿浪见韩林儿年纪虽轻,说起天下事来居然头头是道,欣赏倍加,又想起自己路上所见所闻,以及明禅大师要自己肩负复兴赵宋之责,忽觉肩膀酸楚,心中顿为百姓怆然啼泪。对拿了自己包袱的那群人几无责怪之意。

    两人又喝了约莫一个时辰,到了申牌时分,周围厢房诸人早尽离去,桌上只剩下几式甜点,两人酒酣接近尾声,两颊都是一片绯红,真可谓: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两人真是酒逢对手,是以今大醉洛阳。韩林儿遂酿跄一步,唤来酒保,店小二恭敬地将两人送到良酒阁外,这时一辆豪华马车早在外恭候,一众扶好两人,马车缓慢向西而驰。阿浪酒饱足歇,想起昆生不知境况如何,决意要到洛阳各地打探昆生的消息。懵然不知,已到达韩府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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