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到了韩府,下了马车来,见这府邸的外观颇是朴素:大门牌匾处并无韩府字样,只在门侧垂莲柱正中位置行书“光明”二字,字旁篆刻着四朵莲花,莲花亦即荷花。韩林儿方才走下马车,远处的十数名家丁、丫鬟即来迎接,一位中年大汉向马夫使个眼色,那马夫驾着车走了。这中年大汉想必可总管府上诸人,见了韩林儿的模样,自然知他已经喝过许多酒了,眉间先皱一皱,随即挽手扶住韩林儿。

    韩林儿笑了笑道:“杜总管不必惊慌!”指了指阿浪道:“这位阿浪兄弟,乃是我今日结识的一位挚友。若非他及时出手,恐怕我也见不到杜总管你了。”说着间露出千分万分感激的神情谢于阿浪,这杜总管听罢,想韩林儿必定此前身临险境,不禁“啊”的一声,大惊之余才细细端视阿浪,见他样貌出众,气态举止绝非常人,拱手搭谢:“原来是这位少侠救了我家公子。老夫与韩府上下感激不尽。”一头吩咐众家丁:“你们赶紧扶这位少侠去客房稍事歇息,通知厨房准备晚宴,本府上下今夜要好生谢过这位少侠。”阿浪摆手道:“杜总管不必客气,方才林少已经招待过在下了。”未及他人应答,两名高大的家丁早伸手扶着他两臂,先上了七阶短台,后来穿过两扇大门,绕至一条长廊,那长廊拱角分明,图案大都以白色为主,再行几步,一座方形池塘陡然生于四院中央,如今正值秋中季节,莲花绽放之日早过,只剩些萎蔫的荷花杆,池塘里还有数十条金鱼嬉戏游玩。

    韩林儿跟在阿浪的身后,步伐固然不及酒前敏捷,头脑仍自清醒如初,执意要向阿浪介绍这韩府的建筑规模,杜总管见他兴致勃勃,也不横加阻挠。原来这韩府早在金国时就已初具雏形,曾是金国一位达官贵人的府邸,是以还有些许官味弥漫在棱角屋瓦之间。行不得几步,到了大厅,厅身檐面颇细,檐柱由当心间向两端升高,因此檐口呈曲线之状,此乃辽金建筑,屋顶既有重檐歇山又有硬山卷棚,从左向内,到了后院,乃是各类厢房,其构建则颇循汉法,对仗极是讲究。原来蒙古灭金后,至世祖忽必烈建立大元到蒙古军马进驻洛阳,此处即由一位蒙古千夫长屯兵扼守,因为元朝皇帝执政居所历来有半年上都半年大都的传统,这千夫长后来便被调至上都守护宗庙,此处随后渐渐无人居住,后来辗转由韩家从蒙古人手里以天价购得,再行改建,合汉蒙两风才有了当下这座韩府。

    阿浪笑道:“原来此处还有这段历史。不过那千夫长可真算倒霉,你想中原锦绣河山,那是多么诱人,他最终却无福消受,还得再回到蒙古大漠,迎接塞外凌烈的寒风。”韩林儿道:“蒙古的物产自不比咱们中土,大漠也少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总还是随心所欲。究竟离开中原对那千夫长来说,是好是坏?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阿浪道:“林少说得是,蒙古草原的确令人心驰神往。”阿浪喜爱自由,想着在大漠可以无拘无束,骑着骏马纵横于青草白云之间,闲时趟在清风吹拂的草地上,看那大雕急驰于广袤的苍穹,倘有爱侣家人做伴,当真不虚此生!忽的想念起鲁娈儿来,欲找到昆生后,再想法子与她会面,她那如西子般怡人的面容、如黄莺浅歌的甜美声音立刻浮现在眼前,一时心猿意马。韩林儿见状,朗声道:“要是阿浪你喜欢,他日我们相约一同去蒙古骑马打猎,然后篝火配美酒,来个通宵欢畅。”阿浪自是大喜,笑着连声应到。

    走了许久,韩林儿与那杜总管终于送阿浪到达客房,韩林儿道:“你在此安心歇息,我也立马要去房中睡了。想不到我韩林儿也有喝醉酒的时候,如今再说话恐怕身心俱累,等晚餐用毕,你我再去夜游洛阳,如何?”阿浪确也有些疲惫,自然满口答应,这就拱手暂别,那杜总管再次看了看阿浪,吩咐家丁关好房门,不得叨扰。阿浪到了房中,见桌上盛着一杯清茶,尝了一口就躺在床上,想起日间韩林儿待自己点滴,心中无比感激,沉吟良久,缓缓坠入睡梦。

    杜总管随韩林儿到房门外,屏退左右,絮絮说道:“公子,那少侠与你一般年纪,看起来也颇为正直,只是不知他来历如何?你也知道鞑子……”话还未落,韩林儿侧身扶杜总管道:“杜总管你多虑了,今日我在大街上险些被马车撞倒,幸得阿浪眼疾手快,才保住了这条小命,否则哪里听得你说甚么‘鞑子,鞑子’。后来我们一道在良酒阁饮酒,席间他为人爽朗,又天真烂漫、全无心机,几句话毕,竟与我志同道合,来历怎样,又有甚么关系?”杜总管却道:“话是不错。可如今山西事务繁多,此处由属下负责公子起居,洛阳官道虽尽与交好,咱们也当安全行事,万不可因小失大,掉以轻心。”韩林儿用手按着额间太阳穴,故作难受之状,杜总管本要继续说,霎时惊问道:“怎么啦?公子,是不是喝得太多引发头痛?”韩林儿道:“并非头痛。我与阿浪各自喝下四坛酒,时下困意难消,只想入房暂歇,你再备好佳肴,一会只要好生招待阿浪。”杜总管神情紧张,急忙告退,韩林儿低声吩咐一阵,遂入房歇息。

    阿浪与韩林儿各居一间厢房,不知不觉睡到了黄昏时候。韩林儿先醒了来,立马走到阿浪的房门外。时下厨房已将美食准备就绪,两人午时方才大醉了一番,晚间自不多涉酒水,只是饭桌上的甘味佳肴,足可与良酒阁的媲美,如今洛阳收成比之其余州府,可算得上好了,加上洛阳处于中原地带,兼有洛水为障,不至在天旱时节颗粒无收,与安徽濠州等地的蝗灾、旱灾相较则有天壤之别,韩林儿一心礼待阿浪,乃就吩咐厨房多准备了些许,也非刻意铺张。韩林儿听房中无甚动静,料想阿浪仍自熟睡,本不愿扰其清梦,谁知一名丫鬟正巧经过,见得韩林儿,急称“公子、公子”以示尊敬,韩林儿低声道:“切莫惊扰了房中的贵客。”阿浪熟睡虽久,听得房门外的声音,翻个身登时醒了,他身怀啸音诀神功,耳力较常人来说自然更胜一筹。

    阿浪道:“是林少么?且等片刻,我立马出来。”韩林儿吩咐惊恐的丫鬟离开,答道:“哦,阿浪你醒啦?本来我不忍扰你清梦,不过现下醒了也好,可与我到大厅共享晚餐。”阿浪笑道:“林少你真是客气了。直接叫我起来便好。要是阿浪现下睡得太久,晚间岂不是又只能对酒当歌,急呼人生几何了?”说罢两人都是大笑。

    阿浪正要穿起衣服,却寻不见自己那件米色的长衫,忙唤韩林儿道:“林少,你进来。”韩林儿推门而入,问道:“发生甚么事了?”阿浪起身来,说道:“我找不到那件长衫了。”韩林儿朗声大笑道:“哈哈,我还以为是甚么大事呢?你那件长衫早被丫鬟拿下去洗了,你从今往后就不必再穿了。你瞧见没有?”一手指向床头旁,阿浪一看,竟是一件华丽的青衫。

    阿浪赶忙拾起,只觉这青衫质感柔和,绝对是上等丝织物料所制,当下激动难却:“林少你是说,这件青衫是给我穿的么?”韩林儿点了点头,笑道:“不只是你手上的青衫,你瞧床脚?虎绣暖靴子也是了!如今北方天气转凉,你此前脚下穿的那双鞋子,我看有些破旧与单薄,就吩咐杜总管为你准备好了这双靴子。你快穿上试试,看看如何?”阿浪见韩林儿殷切的模样,两眼不由得一动,泪水绕在眼眶内只要落下,想到平生也只有师父与方丈会为自己准备穿着,自己也从未穿过这般富贵的衣衫与足靴,这韩林儿果真待自己真诚友善,达推心置腹之境。殊不知从何恩谢?索性穿戴妥实,顺带整理了一番。玉面俊俏,身形雄伟。韩林儿见罢,格格笑道:“阿浪你翩翩少年,如今青衫俊逸,不谓人中之龙,亦属当世俊豪杰。”韩林儿虽知平常百姓固然不得以“龙”字相称,一时难掩心中赞叹,亦无顾忌。阿浪无言相谢,只将韩林儿的情义牢牢记在心底。

    韩林儿此刻紫衫英伟,阿浪青衫在后,杜总管不时迎着两人奔到大厅,但瞧阿浪身形魁梧,面附龙虎神色,韩林儿在他身旁也稍显黯淡,心想:“此人样貌行头,绝非池中之物,公子将来与他为伍可好。”

    阿浪当与杜总管会面,即抱拳谢道:“杜总管,多谢你为在下置办这一身华丽的装束。”杜总管微一默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与韩林儿四目相接,均是一副满意的面色。

    阿浪不知盒子里藏有何种物件,自也不便明问,杜总管上前一步,竟将这木盒子交到阿浪手中。阿浪看一眼杜总管,再看一眼韩林儿,一瞬颇有云雾之觉,韩林儿笑道:“你先打开看看!”阿浪对韩林儿已达至诚肝胆地步,对他的话那还有不从?

    摸到盒子正口地方有条暗褶,料想必是关要所在,轻轻一按,这木盒子“咚”的一声开了,韩林儿与杜总管走到近处,三个目光所到,俱有一片深情。阿浪看到远景,早已眉欢眼笑,欣喜若狂,木盒子里的两件物事不是别的,正是明真托交的扳指与那块白龙玉雕!

    阿浪感激涕零,左手握着杜总管,右手握着韩林儿,颤声道:“这一切都是杜总管与林少费心才办好的,我真不知当从何恩谢!”杜总管先叫两人入座,自己面北而居,对阿浪说道:“如今看少侠你一副英雄模样,老夫也是心满意足,这些都是公子安排的,少侠你既是公子的朋友,就是韩府的贵宾,韩府上下自当恭敬对待,万事请毋客气。”阿浪忙道:“若如此,在下确然受宠若惊。”朝韩林儿道“难怪林少你在良酒阁问寻扳指与玉佩的样貌,原来早已打算替我追讨回来,只是这短短几个时辰,你是怎么……”韩林儿道“韩府在洛阳的家丁固是有限,但要在洛阳找一件两件东西,那也不是甚么难事?杜总管听我大致描述了你的遭遇,说到城外树林那些人不过是求财,洛阳地方大,他们拿了你的扳指、玉佩,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到城中交易市场变卖,有赖杜总管广博人脉,不费多大功夫,便在城东集市的典当行将两件要物找到了。”阿浪再三致谢,对杜总管道“说来惭愧,在下在城外的一番遭遇以至如今不得不叨扰府上……”

    韩林儿不等杜总管发话,抢先道:“好了好了,阿浪你从此将扳指和玉佩收好藏好便可。你我既以兄弟相称,万事毋须拘束!权当此处为你自家院落。目下晚餐既备,只要尽情享用,午时我们才在良酒阁喝了四坛子酒,一会再去夜市游玩,只好搁到明日复饮一番。你瞧,这满桌的大都是河南的名菜。”阿浪看韩林儿与杜总管等人的颜色,不多拘礼,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吃起了“味美团鸭”,“汝阳橘肉”等中原名菜来。

    晚餐一毕,歇得片刻。韩林儿领着阿浪打算离开韩府。杜总管跟在身后,直送到大门口,说道:“公子,还是让属下随你与少侠一起去夜市吧,多个人好多个照应。”韩林儿道:“杜总管你不须担心,单凭阿浪今日救我用的那一招武功,足可应付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了。我武功虽差,几招防身术倒是有的,何况洛阳官府及各大门派与韩府历来相安无事,好端端的,又怎会有事发生?”杜总管面带忧虑地说道:“话是不错,只是那神剑门正开着论剑大会,武林中爱剑之人大都慕名而来,整个洛阳城一时龙蛇混杂。万一有甚么闪失,属下无法向教主……向老爷交代。”韩林儿道:“杜总管你不是说今日山西有人要来找你么?要是他们来了你却不在,那该怎么办?”杜总管一想,疾呼“糟糕!”,似才想起,仍道:“那叫家丁都随你去?”韩林儿双手扶着杜总管的肩膀,对他也有八九分的尊重,笑道:“未免让你担心,我答应你子时之前必回韩府,咱们一人退一步,你看如何?”杜总管尚有异议,韩林儿拍了拍阿浪道:“我们先走。”阿浪甚感为难:杜总管忧心韩林儿的安危,自不愿他夜间出门;韩林儿执意带自己到夜市一游,盛情匪却。直到韩林儿两手一伸,方觉情势难逆,只得随他离开韩府,杜总管在身后叹了口气。

    阿浪方才听得杜总管讲到神剑门的论剑大会,忆起西川五虎也赶来参加了,又想到昆生与鲁娈儿来,边走边说:“林少,我听杜总管说起神剑门的论剑大会……不知……”韩林儿行步飞快,只想早早远离韩府,未等阿浪说完,即道:“这杜总管虽然待我如子,算得百般呵护,却总是絮絮叨叨。”喘了口气续道:“那神剑门在洛阳北城中央,从那走不得十里路,经过几条小溪,几座村落,便是北邙山山麓。神剑门与龙门并称天下第一门,名声显赫,武林人士趋之若鹜,参加论剑大会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大抵是铁铮铮的汉子,不然可就辱没了王氏的威名,杜总管这回是杞人忧天了。”阿浪快步随他,应道:“原来那葬着历代皇族名人的北邙山与神剑门一样,都在洛阳城的北面……”韩林儿又道:“那北邙山是洛阳的屏障,说来定可庇佑神剑门,是以几百年来神剑门一直能与南面的龙门称雄朔方。”阿浪:“神剑门还真是厉害,难怪西川五虎肯从遥远的西南来到中土,竟只是为了聆听一场论剑大会。”

    韩林儿道:“你说的西川五虎,可是你的朋友?想必都是些英雄人物。”阿浪心中暗动,韩林儿一听西川五虎,便称他们作英雄人物,自然是根据”近朱者赤”的俗语论断来的,笑道:“是呀是呀,他们都是侠义之士。我与他们是在一家客栈里认识的……”韩林儿道:“既是如此,那明日我们也去神剑门参加论剑大会,到时候你就能与西川五虎重逢了,也适时为我引荐引荐!英雄人物,倘与韩林儿结交,那是韩信点兵……”故意留着下一句,阿浪立时应道:“多多益善!”两个相视一笑。

    走到一条小街,阿浪又道:“不过嘛,我曾向你说起的那位与我一道来的昆生小和尚可能去了白马寺,因此我想先去白马寺看看,随后我们再去神剑门。”他想当日白马后臀遭了一击,方向是朝着洛阳城的,昆生虽然不苟计算,总也知道整个洛阳唯有白马寺一家肯作少林远亲。

    韩林儿道:“白马寺在洛阳城东,明日一早我们就去白马寺走一遭,随后赶往神剑门,不耽误行程。兴许明日我们三个就能同行了。”阿浪想,要是能找到鲁娈儿那可更好了!但见韩林儿待自己已无从挑剔,可谓关怀用心之至,便不忍心多添麻烦。

    两人来到西城坊间,但见灯烛明亮,街道里人行如梭,商家倾力叫卖,衣帽扇帐,糕点蜜饯,鲜肉猪羊,花卉盆景,时令果品,竞相推新,楼层林立,声响繁茂,小贩挑担过场,男女讨价还价,一派繁荣祥和的景象,如今元厦将倾,中原各地皆逢大小天灾,洛阳此街因是各类达官贵人跰聚,为东西商贾所爱,虽在夜间却如白日般热闹,酒肆茶楼,羊羔黑舍,赌庄浴房,烟花之地应有尽有。阿浪走着走着,陡然看见几个与自己一般身材的白面金发汉子,他们个个鼻高眼深,与汉人的样貌大不相同,笑着对韩林儿道:“林少,那几个人正是西方人!”韩林儿点点头道:“阿浪你说得对!蒙古人当年铁蹄无敌,军马打到了西方诸国,破了花刺子模,波斯等大小数十个国家,旭烈兀第三次西征,还曾攻入了埃及城,蒙古诸部由此建立四大汗国,可谓盛极一时。虽然屠杀不断,却使得东西方有桥梁可作依附:我们汉人的伟大发明,像罗盘、火药等随军队传入了西方,西方人也到我们中原及神州各地经商,传来了西方历法、西方药物等等有用的东西。洛阳乃天下名城,是以有许多人种来此经商居住。当年的蒙古人可真是威风八面,个个英雄,唉,可如今的……营草繁生,兵戟满锈,拥锦绣江山却不知造福百姓,危乎哀哉!”说着长叹一声,阿浪也想起秦衷一对自己说起的这段往事,这街道四下虽是繁华气派,与沿路来瞧见的凋敝情景大相径庭,顿如韩林儿一般神伤。两人走得一阵,犹见灯谜花会、各类游戏层出不穷,心情均稍转好。转过街角,正东方向一家戏院门口里里外外围了三两层,韩林儿忙拉着阿浪跑过去凑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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