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浪与常遇春迅刻追上,众人就走到了一座名为“会政堂”的大阁楼前,此处设有三层,在灯烛渲染之下,从远处看来,就像一颗珍珠镶嵌在总管府这座花翎帽子上,格外夺目。虬髯大汉用汉语说道:“这里就是总管大人平日接见行省大小官员的地方。”朱重八问道:“呀!那倘若丞相大人来到汴梁,或者是扎尔巴将军……”话音未尽,虬髯大汉就识趣地笑道:“当然是请丞相大人或者扎尔巴将军到前边的大厅歇息,总管大人向来好客,朝中来的大人、将军们若到了汴梁,总管大人一律盛情款待,绝不吝啬。”阿浪在后听得,见虬髯大汉的汉语甚为熟练,上前说道:“我看今夜总管府里忙上忙下,又添重兵巡视,似乎是来了甚么大人物了,难道朝中真有甚么将军、抑或大人来了?”这虬髯大汉以为眼前这四人真是扎尔巴的麾下要员,自然不敢怠慢,斜瞥了阿浪一眼后,认真答道:“这位大人说得没错,今日确从朝中来了位大将军,如今正携幕宾在大厅与总管大人及公子他们饮酒。”阿浪续道:“原来如此。总管大人可真不厚道,只知在大厅里享乐,却不为几位大哥着想,如今天色已暗,冷风要起,几位大哥在门口站着,甚是辛苦。”阿浪本说的是心里话,但在旁人听来,已知他大概并非出于军营:但凡军中人物,轮岗值班乃军法所限,任何人不得有半句怨言。是以朱重八与徐达一听,立马咳嗽示意,要让阿浪暂且保持沉默,徐达还故意指责阿浪道:“你跟着扎尔巴将军在大漠的时候,他就叫你不要有妇人之仁,万事须以大局为重,以军令为要。如今到了中原你须明白,军令如山。况且这总管府的守卫定是几个时辰换一班,你就不须过多操心了。”

    虬髯大汉笑道:“总管大人他平日待我们不薄,而且我们是两个时辰换一班,因此并不辛苦。”他身旁四人也连连点头。朱重八随后向阿浪、徐达、常遇春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问这虬髯大汉道:“对了,这大厅里可有一个叫做拔木都的统领大人,听说他善于骑射,也不知能否同他切磋一番。”这虬髯大汉笑道:“大人说的可是那个长得比我还凶的拔木都统领,哈哈哈,如今他也在大厅里,他正是里面那位将军的心腹,我们蒙古人善骑善射那是寻常之事,想必几位大人平日在扎尔巴将军身边,骑术射术定也十分了得。”

    眼下这蒙古虬髯大汉已全然相信四人乃扎尔巴的手下,朱重八若再巧言想问,他自然会“和盘托出”,如此则有望顺利得知那几个喇嘛和三个和尚的消息。

    朱重八谋定后动,谦虚说道:“我们汉人哪里比得上你们蒙古人在骑射上的天赋,咱们四个有幸能在扎尔巴将军麾下效力,对骑射之术不过略窥皮毛。”虬髯大汉忽问道:“几位大人既是扎尔巴将军的麾下要员,怎不和那腾慕百夫长一起到总管府来?”四人想:原来腾慕果真早已到了总管府了,只不知目下还在府上否?若无意外,那六个喇嘛和三个和尚自也来了。朱重八应变急速,正色道:“腾慕在濠州任职,而我在颍州办公,得到卫兵营传来的军令,这才往漠北述职,不知腾慕来此作甚?”他故意直呼其名,这虬髯大汉等初始听罢,已想眼下这人官阶定比腾慕还高……

    朱重八又道:“腾慕始终与我共同效力于扎尔巴将军,礼貌上我也须前去问候一声!”虬髯大汉道:“腾慕百夫长与拔木都统领交接一毕,本想带领手下离开总管府,拔木都大人却说奉了大将军的命令,请腾慕百夫长和几个官阶稍高的卫兵到大厅用餐!”朱重八高声喧道:“你是说腾慕尚在府中,那他今夜可会离开?”虬髯大汉道:“卫兵营几十号人均被安排在了后院,大将军酒量惊人,没几个能安稳离开,腾慕百夫长此次恐怕也你不例外……”朱重八道:“卫兵营的兄弟原来都被安排到了后院!”后边几个字着重宣读,阿浪等心知肚明,那少林和尚恐怕也被几个喇嘛带到了后院。

    阿浪与常遇春走着走着,稍微拖后十来步,附耳商议一阵,随后转告徐达,三人在朱重八身后,握拳为凭,计议一定,只待时机。

    又走了百来步路,沿着一个小池塘,正对面有一座院子,遥望之下,看见一队官兵列在那院子口。这院子并无门阀,两边种了几棵柳树,如今均只剩下枯落瘦削的柳条,而院子里边正是这府上的大厅所在,叫喊称贺之声由远及近,对面的那队官兵少说也有一百来人,分列站立,握刀拿剑,军备严密。走到池塘边的凉亭处,再往前就到了一条曲折的石板桥,直通那大厅,而凉亭正好挡住了对面官兵的视线。阿浪与徐达、常遇春点头会意,阿浪忽然“啊”的叫了一声,捧着肚子倒在凉亭的柱子旁,徐达忙呼唤朱重八道:“快来看看,他晕倒了!”朱重八料想是阿浪他们三个商定的计策,立时回头,虬髯大汉等五个守卫自然也赶来询问,是以当下九人均因故低下了头,此时则彻底落在凉亭“避阴”之下,对面的官兵断然不会发现。

    伴随几声低叫,虬髯大汉等应声倒地,原来朱重八、阿浪、徐达、常遇春四个已乘其不备,攻其后项,使得虬髯大汉等五人暂时晕厥过去,立时与其中四个对换衣裳,又从方才自己穿着的蒙古衣服中拿出早已备好的物具,易容易装。所幸附近还有几处灯火难以照射的地方,四人就先将虬髯大汉等安置于此,须得在他们醒来之前从速行事。这就快速朝大厅走去,如此假冒守卫,是因得知虬髯大汉等是奉行轮流站岗之制,总管府上其他人未必识得。

    四人沿着池塘走向那座院子,一路从速议定,阿浪聪颖,朱重八谋深,而徐达睿智英明,常遇春则威武刚强,走着走着,就定了一条妙计。

    朱重八依然在前,阿浪、徐达、常遇春次列居后,越靠近院子口,那群官兵越加谨慎,遂有一支队伍持着兵刃过来询问。那院中烛火通天,队伍里的官兵清晰看得,四个身着总管府守卫衣裳的蒙古人徐徐走来,均是须髭满面,一派豪迈的北国气度,令众人似乎看到了昔日汗国壮士的威严,为首的官兵用蒙古话问道:“发生甚么事了?你们到这里来做甚么?”朱重八上前回道:“我们要见拔木都大人,有要事相告。”朱重八的蒙古语虽不算纯熟,中途得了纳哈出的指点,如今更有大漠蒙古语的味道。这四人又均是一副正统蒙古人的面目,为首的官兵哪有疑问?当下放行,四人便大步流星地朝大厅走去。

    进入院中,但闻得笙箫处处,喝彩连连,大厅里的身影数来恐不下五十人,而门口也立着数十个蒙古卫兵,个个腰挎大刀,望着新近的四人。

    阿浪等环顾四下,暂未发现昆生的行踪,只好再作打算,八目相视,主意一定,朱重八就朝大厅门口的卫兵说道:“几位兄弟,我们是来求见拔木都统领的,请代为通报。”厅口一个卫兵应声开门进入,四人乘此瞥向厅内,但见大厅里宴开两列,左边坐着十来个蒙古达官和数个异士,首处一位年轻的将军正朝大厅上座一人敬酒;而右边却坐着十来个身穿汉服的官员,正朝对面饮嚼说道。厅上端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顶冠汉人,一身流彩华服,眼角的皱纹在他作笑期间如波似浪,手捧紫纹翡翠杯正回敬那位年轻将军,与他说笑的还有右边首座的一位青年,那人一身白袍,腰束浮光宝石带,头扎青彩结玉簪,阿浪见了这青年,大惊失声,“啊!”的一声,自道:“原来是他!”

    道这青年是谁人?不是旁的,正是那登封的公子马继仁。阿浪再回神一想,当日在酒肆遇着马继仁,他曾说自己的父亲是河南侯马元良,阿浪一心饮酒,哪里记得许多?后来又至登封,到了马府,那时是为了赴马继仁之约,与那蒙古将军季末思比试酒力过后,又经历了鲁娈儿等一行诸事,如今身在总管府内,居然不记得马继仁说过,其父不止是河南侯,还是这汴梁路的总管,想必就是坐在大厅上座的那人了!

    阿浪再一瞥左边首处那年轻将军,不正是季末思么?心头登时一乐,乘着那卫兵通报未返,向朱重八、徐达及常遇春简略说了登封马府之事。朱重八等大惊之余,均叹道:“真是冤家路窄!”阿浪笑道:“既然如此,倘若昆生真在他们手里,我只须在私下现身,说明来意,相信那季末思与马继仁不会为难我的。”徐达却道:“不妥,万一当日你假作人质一事被他们事后察觉,你这一现身岂不是自投罗网?如今我们已说好等那拔木都出来,就说有少林的高僧在门外等候要人,那拔木都若然知道喇嘛和中原和尚一事,必然有所动容,就会找腾慕问话,那少林和尚的行踪自然也就大白于世。你又何必……”阿浪拍他道:“天德所虑不无道理,我不应寻求捷径,目下就等拔木都出来之后,咱们依计行事!”徐达欣慰。

    过了良久,才见先前那位带队去到芫绣山庄的矮壮统领拔木都走了出来,那卫兵指着阿浪等四人,说道:“就是他们四个找大人你!”这拔木都两颊微红,看来在大厅中喝了不少,往前瞅了瞅四人,问道:“你们说有事要找我,快说!到底是甚么事?耽搁了本大人陪将军喝酒,唯你们是问!”他当下说的是流利的汉语,想必是他身在中原日久,平日里大都用汉语同行省内的官员交流,因此稍醉之下,依然不用蒙古语。

    朱重八道:“统领大人!方才有几个和尚在门口,说要找大人你……”这拔木都愕然问道:“和尚?甚么和尚?大师他们不是在大厅里么?哪里来的和尚?找我作甚?”一连数问,朱重八故意支吾一阵,拔木都怒道:“有甚么事就说,这里都是自己人!”

    朱重八入戏颇深,上前一步,在拔木都耳边轻声说道:“好像是几个少林的高僧,看他们武艺高强,恐非善类!”拔木都身材不及朱重八,一听这话,慌忙一蹦,喝道:“甚么?少林的和尚来了总管府?他们如今在哪?”朱重八道:“我们几个守卫在总管府门口拼命拦着,那几个和尚才没能进来,但他们说要是总管府不交出他们的弟子,他们就永远在府外等着……”他说“等着”两个字时,故意拖长声音,拔木都瞪一眼朱重八,好似方从梦中苏醒,身子也不颤抖了,酒意稍去。一面招手唤来守卫道:“你去把腾慕和拓谷塔、忽温叫出来!”那守卫得令就去。

    拔木都绕着朱重八、阿浪、徐达、常遇春四人走了一圈,且走且道:“那几个真是少林的和尚?他们是老的还是年轻的?”朱重八心道:“这拔木都看来十分忌惮少林的高僧!若非知晓内情,必然不会由此反应。”

    朱重八吓他道:“年纪大约都在六十来岁,个个步法矫健,看来均是内家高手!”少林的僧人年纪愈大,武功修为就愈高,拔木都熟知此理,当下两眼一闭,低声自语半通,就朝远端踱步。阿浪悄然问朱重八道:“四哥,这拔木都一人在那嘀咕甚么呢?”朱重八道:“人在紧张时刻,最易暴露本性,他此时说的是蒙古语,大致是‘怎么办?怎么办?’的意思,看来喇嘛捉了中原和尚的事与他有关,否则不会一听见少林高僧在外,神情就变得紧张恐惧!”阿浪笑道:“他如今这副模样,定是生怕此事一旦闹大,后果堪虞!”

    后来那肥头大耳的百夫长腾慕领着两个蒙古官兵战战兢兢走出大厅,拔木都见罢,先唤其中两个道:“拓谷塔,忽温,你们两个过来!”拔木都此时怒火中烧,咬牙切齿。

    拓谷塔与忽温正要说话,拔木都立时吼道:“你们两个蠢猪!叫你们办一点事都办不好!”这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自己办了甚“蠢事”,踟蹰一阵,拔木都指着朱重八等四人道:“他们四个说外边有几个少林和尚找来了!说要我们交出他们的弟子!”拔木都不等两人回话,大脚一伸,正中其中一人的大腿上沿,那人猝不及防,登时落地,拔木都上前骂道:“我当初怎么吩咐你们的!哼!好你个拓谷塔!要是此事被丞相知道了,我拿你……我拿你去喂野狼!”被踢之人名叫拓谷塔,缓缓起身,另一个叫忽温的蒙古人一脸惊愕,凑到拔木都身前,颤声道:“统领大人!总管府上如今兵马上千,咱们怎么还怕那几个少林的和尚呢?再说,咱们是为乌乐大师办事……”拔木都不待他说完,抡起右手一掌掴在这忽温的脸上,忽温“啊唷”一声,猛退两步,那腾慕不明所以,劝道:“统领大人,你何必如此动怒?”拔木都喝道:“我叫拓谷塔和忽温一路护送,他们却找腾慕你帮忙,可如今倒好,不知你怎的走漏了风声,外边来了几个少林高僧了?丞相曾说喇嘛教不得干扰中原佛教,要是被他知道此事,咱们可都难逃重罚……”朱重八等这才明白其中原委。

    腾慕拍了拍额头,显是酒入脾脏,直呼:“怎么可能?”他想自己一路倍加小心,何以会惹上少林高僧?拔木都指着腾慕,斥道:“你是扎尔巴副都统的人,我无权责罚你,你赶紧到大厅去陪将军,当做甚么事也没发生……其他的,交给我来处理!”腾慕认不出朱重八等人,未免拔木都迁怒,悻悻而回。

    朱重八这时劝道:“统领大人,以小的愚见,不如把少林的弟子交给那几个和尚吧!此事权当没有发生。”

    拔木都瞥他一眼,冷冷说道:“你懂甚么?我们手里本来是有一个少林的和尚,但乌乐大师看那小和尚慧根不浅,执意要收他为徒,乌乐大师因有要事须得到汴梁会合将军,就委托拓谷塔和忽温协助他几个弟子,务必将那少林和尚带到大都。此事要是被将军知道了,定要责怪我们办事不力,乌乐大师那边也难以交代,到时候里外不是人,还有脱脱丞相,诸事齐发,我们也无须留在世上了。”

    拓谷塔抚着腿部道:“如今乌乐大师是朝廷的红人,咱们得罪不起……”

    忽温却道:“可是被将军知道了,咱们一样会被严惩……”

    “混账!”,拔木都反手两拳,狠狠打在拓谷塔、忽温两人的胸口上。两人大叫一声,跌出五六尺远。拔木都追过去再打一阵。

    阿浪心道:“看来那少林弟子如今暂时没有危险,若真是昆生,要他拜别人为师,他定是不会干的,到时那个什么大师一旦发怒,可就不好说了。”盘算初定,乘着拔木都打骂拓谷塔、忽温之时,低声对朱重八道:“四哥,你一会就问拔木都,那少林弟子目下人在何处?既然不能明着向他们口中那位大师要人,又不能让大厅里的将军知道,不如建议他们……”说着如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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