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种说法,跟一个将自己本来丰富的感情压抑了许久之人生活在一起,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受到那人的感染,有时候会将自己的记忆与那人刻意埋藏在潜意识里的思想混淆,也许,会在交错的记忆残片中找不到回去的路,而迷失掉自己。

    今夜,他又做了梦。

    关于那人的梦,那么真实,好像梦里所发生的事就是历史,主角是自己,与他。

    已不记得是第几次,雾里看花般的景象,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见怪不怪。看见自己手里握了一把剑,通红的剑刃泛着火焰,金色蟠龙栩栩如生,像是烈火中起舞的巨蛟,蜿蜒刻印于剑身,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这把剑是活的,它的脉动清晰传递到自己心口,跟他的鼓动融合在一起,千万年来这把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胸腔塞满几乎要爆发的情绪,那是怒火,如此狂烈燃烧,他快要无法驾驭——悲伤至极的怒焰在吞没理智之前,猛然间看到了剑身上蜿蜒的血迹,一瞬间的震撼之强,令他头脑空白。

    比烈焰般的剑更为耀眼的红,扭曲并充满讽刺,宛如怨毒的诅咒,仿佛有了生命在不断向上爬,最后被吸入剑刃。

    剑刃的一半,深深埋入一具单薄的胸膛,血液不受身体主人的意识所控制汩汩外涌,将雪白衣襟染成鲜红。

    如梦初醒!!

    他惊得说不出话,抬起眼却对上了一双金色狐眸,那之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以及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痛,眼神接触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双眼睛抽离。

    ——不,他怎么会伤害那个人!

    这个世上他最不想、亦绝不会去伤害的人!

    明明想说对不起,可是他好像不是他自己,话到了嘴边却完全变了样。

    「——……」

    金眸里充斥的灰败凝成了黑色空洞,相反那毫无血色的脸庞却没有表情。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自己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他不是真的要这么说的!不是的!

    突然间胸腔里火烧般的灼痛迸发,他头痛欲裂,抱住脑袋单膝跪地——好痛!有什么东西在血液中随着脉动噬咬,他控制不了自己,眼前变得模糊,血红色的模糊。

    最后的画面,那人站在崖边摇摇欲坠,身后是刀削绝壁,看不见底,他张狂大笑,且笑且咳,地面很快被染红,笑声满载凉徹心扉的悲恸与绝望,震动了周遭一切。

    “啊!”

    双眼圆睁,床上的人翻身坐起,惊觉冷汗湿早已透了亵衣,贴在背上一阵寒意。

    又是那个噩梦。

    一口大石压在胸口,郁结得很,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少年下了床,鞋子都没有穿好就打开门跑了出去。

    门内传出他所熟悉的声音,听在耳里就如清冷的水拂过面颊一般舒服,“小昊儿,你这孩子怎么老是喜欢半夜里乱蹿?”他轻笑,语气狭促,“你进来吧,外头那么冷,小昊儿站在那儿吹风不怕生病麽。”

    天瞾清楚这孩子的性子,已在门外站了一阵子,又不敢敲门生怕贸然打扰,若是他不开口让他进来,恐怕那傻小子真要站到天亮。

    太昊推开门,像一尾鱼钻到被窝里,伸展双臂将天瞾拦腰抱的死紧。深吸一口带着他发香的温暖气息,内心深处的恐惧与不安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少年菱形的唇瓣向上弯起,凑得更近,将脑袋埋进那具温热胸膛,左蹭蹭右蹭蹭寻找到最舒适的位置,太昊发出满足的叹息。

    天瞾微笑看着少年独占一般的撒娇行为,待他安静下来,便将少年揽在了怀里。一如他还小的时候,轻柔而有力的抱着,孩子粉嫩肌肤之下的血脉鼓动那么真实,小小身躯的体温那么真实。

    常常看着太昊圆圆小脸上笑弯的眼,孩子清澈的心满满只装着自己,太昊的眼黑得像夜空,却又那么一尘不染,充盈眷恋情感的瞳仁里确实只倒映着他的影子,天瞾便会想,原来还是有人,眼里看的是真真实实的我。

    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天瞾看着孩子一年一年长大,生命太过漫长的结果,天瞾对“时间”的概念早已麻木,在他,不过昨天到今天的时辰里,孩子的身高已快追过自己。

    “小昊儿又做噩梦了?”他问。

    怀中的脑袋轻轻点了下,太昊闷闷的说:“月仙,你不要离开我,我会受不了。”

    天瞾失笑,这小鬼什么时候起竟用名字称呼他来了,难道是他的教育方针有问题?

    “怎么了?”

    少年抬起脸蛋神情严肃:“我说真的!月仙,答应我,这辈子都不准抛下我自己一个人走!相对的我也会发誓不离开你!”说着太昊当真举起手,“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太昊,指天发誓与古月仙此生不离不弃,至死不渝!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天瞾愣愣看着怀里的人,仰起的漆黑双眸坦坦荡荡直视他,炯炯光华是天上星辰揉碎了落在其中。

    突然他就大笑起来,引来少年不满的叫嚷。

    “哈哈……你还是小鬼麽?竟发这种毒誓!哈哈哈……”

    “笑、笑什么啊?不管,月仙也要发誓!发誓说一辈子不可以跟太昊分离!你快说呀!”太昊涨红了脸,收紧搂在天瞾腰上的双臂,“太昊喜欢月仙,我知道月仙也喜欢太昊!我想你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也想跟月仙一起过快乐的日子,有什么不对?想跟喜欢的人一辈子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笑声嗄然而止,神帝深沉的目光看得少年浑身发烫,视线就那样被紧紧攥住,再移不开半分。

    “不,你没错。”凝视的双眼秋波流转,天瞾盈盈浅笑,抚上少年柔软的发,“知道麽?看着你,我总是会想起一个人。”

    “真的?是谁?月仙的朋友麽?”

    狐狸脸上的笑高深莫测,少年猜不透他的心思,那神情……算是怀念麽?还是别的什么情感……?

    “朋友?不算吧……那到底该如何形容呢?我跟他的关系……呵呵,似乎很复杂呢。”天瞾自言自语似的,突然发现自己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算是伏羲的什么人?而伏羲,又算是他的什么人?

    朋友?没门!

    仇家?好像不对,仇家已经不足以形容。

    觊觎自己父亲美色的第三者?那关他屁事啊。

    不然……养父?

    呸!他才没有那种混帐养父——

    反正,自己在他心里什么也不是,他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他啊——他也说过跟你一样的誓言,说什么绝对不会舍弃的……谎言。最后还不是走得那么绝情?”

    太昊愣了下,叫道:“我、我可跟他不一样!无论如何太昊此生都不会放开月仙的!”

    对呀,这孩子是个平凡的人,不是伏羲。

    嘴里口口声声说他无情,却不知到底谁才是最决绝的那一个!

    “别管那是谁了,小昊儿。”天瞾拉回神游的思绪,专注盯着眼前的小小少年,额头轻抵上他的,“既然说了要照顾小昊儿一生一世,我就没想过要走。爹爹答应你,只要小昊儿不离开,爹爹绝不会舍你而去——如此,可好?”

    话虽如此说,毕竟凡人的一生对天瞾来说不过是弹指光阴,他很清楚所谓的永远只是于太昊而言。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少年会长大,成人,继而老去,而他的相貌则是不会改变的。到时候,面对一个时间在永恒岁月里停滞了的“养父”,太昊还会说出“不离不弃”这种话语麽?

    不对他退避三舍,已是很夸张了吧!天瞾尽想些有的没的,即便太昊要认为他是妖怪也无所谓,因为自己本来就是个连来到世上都不被允许的禁忌的怪物。

    太昊笑嘻嘻的,突然想起方才的梦境,脸上又蒙了一层阴影,往天瞾怀里钻。

    “哪,月仙。”

    “……什么?”

    “我绝不会用这双手伤害你,我发誓。”他说,“我梦见……我用剑刺伤了月仙,你流了好多好多血,白衣服都变成红的了,还有……月仙的神情好悲伤,太昊心里焦急,好想跟你道歉,说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发不出声音……那梦太可怕了,每次吓醒了便再也睡不着。”

    已经好些年了,常常梦见月仙,梦里还有自己,还有个红色的身影,不知道是谁。太昊的梦境并不完整,像是回忆的碎片般,断断续续地交错,在梦里看到一个长得跟月仙极为相似的小男孩儿,一会儿又长大了,那样貌分明就是月仙,年纪却只比自己大一些。

    若是梦到那些小月仙的成长片断,倒是十分甜蜜的,然不论如何,最后的结局却是自己亲手将利刃送进这人的胸口,继而被自己满手的鲜血吓醒。

    梦里的人真是他麽?太昊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那些梦,那么悲伤的记忆,血的颜色残酷而凄艳,犹如凋零的花瓣落入他心窝,搅乱了平静心湖……

    天瞾却笑了。

    “小昊儿有没有听过‘言灵’?有些话如果说出来,就会真的发生——”青葱指尖轻轻一点,便止住了少年接下去的话语,“好麽?答应我,忘了那个梦,只是个梦而已,没什么好怕的,爹爹这不还好好的麽。”

    天瞾悄悄施了点摄魂术,太昊迷迷糊糊,点点头,闭上眼沉沉睡去。

    万籁俱寂的夜里,神帝合上羽睫,敛去金眸里显露的思绪。

    然而心思却如一池碧潭般清冽。

    虽说要带了太昊去京城,一路上走走玩玩,到了哪处觉得舒服的便会小住一段时日,太昊清楚他是个如何随性妄为的人,没说什么——反正跟着爹爹好吃好玩的,除开爹爹督促他念书习武时的枯燥无味,日子过的实在滋润。于是乎一大一小以龟爬的速度北上,拖拖拉拉几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只要皇帝家的金库没有被人洗劫,天瞾就不愁没钱花,吃的穿的都要给太昊最好。孩子长得很快,遇上太昊的时候他还是个发育不良的小萝卜头,这三四年来却似竹笋一般发身拔高,当时孩子还小看不出来,天瞾看着太昊的样貌随着身高一年年变化,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

    太昊十五岁了。

    那剑眉、明眸、挺鼻、菱唇,稚气仍浓,却无一处不带着那男神熟悉又陌生的轮廓——天瞾知道不是自己多心的错觉。

    注意到之时惊得几乎忘了怎么说话,一个不好的想法在脑海里闪过。天瞾曾暗地里探过太昊的心脉三魂,却是半点仙骨也没有。

    渐渐地天瞾放下心来。伏羲那般强大的神,即便是体内带了绝仙阵来投胎,他的灵力也不可能被压抑得如此彻底,不可能干净得让他连一丝迹象也感觉不到——好歹自己也是五方帝之一。

    纯粹只是个凡人的孩子,天瞾这般对自己说,不过是凑巧两个人长得极像罢了,伏羲是伏羲,小昊儿只是他的小昊儿。一切要怪他自己疑神疑鬼了。

    小昊儿会做那些梦,怕是跟着自己久了,不知不觉感染了他的记忆片段罢!

    这么一想,便释然了,不知何时亦寻周公去也。

    仙雾弥漫的上界神殿之中,一面水镜映着凡间,天瞾与少年相拥的睡颜沉静而平和,男神在九天之上轻轻谓叹,合上眼帘遮盖了他那星空般的深黑眸子。

    南方水乡山明水秀,那风情端的是小家碧玉般的温润秀美,而愈往北去,风刮得愈萧瑟起来,北方雨水少,空气不若江南的湿润,风扑在面上仿佛带着细细沙粒,吹久了让人喉咙发干。

    北方的山多壮丽雄伟,或怪石嶙峋,或刀削斧凿,或极险,或极峻。无论大小,浑然一股豪迈奔放的气势,合了天地间的广阔苍茫、一览无垠之景色,真真令人不禁由心底发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叹来。

    这儿是官道上一个小城镇,名叫渭城。当然这城市跟渭水河八杆子打不着关系,也没人那么无聊专门研究它的名字由来。小城地方虽不大,倒是四通八达便利得很,出了城北门,往北过了龙门、镇威、玉鹰三关,就进了京城的管辖范围,多条官道汇集于此地,作为往来的交通枢纽,小城镇长年车水马龙,倒也热闹。

    天瞾用折扇挑起车窗帘子往外看,渭城外一片平原开阔,碧草连天,残阳远远挂在天际,染得天与地一般火红。

    神帝将扁圆落日看在眼里,那般血红的颜色,几乎难以分清到底是光照,还是自己眼前已被鲜血模糊?古人道夕阳晚照之景无限美好,本应是温暖的色调却只让他觉得冷漠。

    天地间仿佛只剩这风吹绿草、车轮马蹄的寂寥声响。

    “今儿个的落日真美,是不?”太昊笑嘻嘻凑过来,简直要将整个人压在天瞾身上。

    天瞾也笑,余晖映红了半边白玉般的脸庞,少年看着,心想身边这人对自己而言已如此重要,哪怕只是一个浅浅的笑,自己的心弦亦会不由自主被他拨动。

    “美不美倒是其次了,”扇子在天瞾手心有节奏地轻敲,光芒将他的眼也渲成了赤金色,“我倒是觉得那太阳看上去像月饼里的咸蛋黄……对了,去年在杭州住的时候,近月楼的月饼可真是好吃啊!桂花馅甜而不腻,皮薄馅多,最精华的部分还要数当中两颗咸蛋黄呀……”

    哧溜一声,少年直直滑到了车板铺的羊毛地毯上。

    天瞾连忙伸手去扶他:“唉呀,小昊儿,你没摔痛哪里罢?”

    “月仙,你觉不觉得……你有时候……还真是非常之不解风情……”

    天瞾不置可否,只是笑盈盈地靠在窗边看外头缓缓后退的景色,许久才冒出一句是吗。

    “老样子,进了城便直奔最大最舒服的驿馆,几天都睡在马车的硬板子上,小昊儿想必已是腰酸背痛了罢?反正也不急,我们就在这城里多休息几日,让小昊儿好好玩耍一番。”天瞾敲敲与车夫位置相隔的小窗子如此说道,前头传来赶车人恭敬的应声。

    赶车的是月仙带来的随侍。月仙说他叫如意,是宅子里唯一的下人,服侍他已久。太昊十分怀疑如意这人是不是武功高强的密探出身,下人只不过是个幌子,平日里做主人的影子,无时不刻在暗处保护主子的安危——要不然他当初在那宅子住了也有一段时日,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是不是主子漂亮,所以连随身侍从的相貌都要求百里挑一?太昊常常想,如意那张脸长得真是不错,就是没什么生气,乍一看去就像没有三魂七魄的玉瓷人偶,美是美,却无神。

    胡思乱想间,马车已入了城门,穿街过巷,停在城内最大的“落霞客栈”门前。

    太昊跳下车,见掌柜的迎了出来,点头哈腰的样子热情得很:“一看这位小爷就知道是旅人,舟车劳顿的真是辛苦了啊!请问客官几位,要打尖儿还是住店?”

    “三个人,三间房……可有草料?麻烦掌柜的好生照顾这几匹马,往后还得靠它们代步了。”太昊刚说完,眼角瞟到如意人又没影了,抬头看天,都还没黑呢就见鬼了。倒也习以为常。

    掌柜唤来伙计,牵引了马匹,天瞾戴上白纱帽,也下了车来。掌柜一看那白衣飘缈,宛如谪仙的身姿,说是读书人,那身浑然流露的贵气实非儒生所能有,更涵了令人不敢直视的气魄——说是行走江湖的武林大家的公子,这白衣人看上去又羸弱了些。只道是哪家富贵少主,当下招呼就更热乎了。

    突闻楼上一阵响动,呯呯嗙嗙似是刀剑相交之声,楼下二人抬首望去,伴随一声惊呼,只见一道身影由二楼栏内飞了出来。

    太昊张大嘴“啊”了声,反射性飞身去救。那身影直往下坠,不偏不倚落入太昊迎上去的怀抱。

    将人接在怀中,足尖点上“落霞客栈”的大字招牌,借势旋身,于人们的捏把汗的惊呼声中落在对街房屋的瓦檐之上,身形轻巧犹如灵动雀鸟。方站稳,四周鼓掌叫好之声此起彼伏。

    天瞾负手而立,微微仰起头看着屋顶上的少年,并不做声。

    “你、你没事罢?”太昊顾不得对人们的叫好做出回应,忙着低头察看怀中接到的人。

    低下头就对上了一双圆润的猫儿大眼,乃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惊奇盯着他的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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