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雪,越下越大。

    寒歌倚在车边,望着雪花出神。这是她来c城的第一场雪,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是四年,她都快忘记以前的生活了,好像她一直生活在这里。

    如果能一直在这里,也很好啊。

    可是……

    “是你的案子了。”站在刑警队的院子里,张力看着装着证据的箱子送上特案组的公务车,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半个小时前,正式的移交通知下达。从此,在警方的归档中,“12·24惨案”将被彻底封存。

    “还有你的手机。”方哲提醒。

    张力苦笑,从手机中调出欧阳云的素描画像,看了看,自嘲地说:“哥买个手机不容易啊。”

    “别舍不得,你买个新的,我给你报帐。”

    “真的?”

    “你要买个vertu就别来见我了。”方哲打趣道,“水果机没问题,挑个最新款的送给嫂子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张力笑,有一点羡慕,“你们特案组真阔气。”

    特案组的装备是按国际顶尖水平配置,光是段小懋他们昨晚穿的作战服,不知让多少特警眼热。

    但转眼,张力目光落回手机屏幕,神色又是一暗。

    “他不像个杀手。我不是说画家就不会杀人,我见过一个钢琴家把他老婆的头砍了……我想不通,他这么做是图什么?”

    “动手的不是他。”方哲说。

    “我想也是。”张力耸耸肩。“我计算过他下山的时间,我也看过宝马车经过所有路段的监控录像,中途没有停车,车上只有他。所以……应该是他的同伙,你提到的那个杀戮者。你……”

    张力看向西方的天空,雪片模糊了他的视线。“你不会告诉我,对吗?”

    “抱歉。”

    有一条界线横亘在真相与现实之间。它源于那片远古的迷雾,沉浸于过往的历史,它与人类的命运缠绕交织,一直向未来延伸。

    “12·24惨案”,方哲已经有了答案。

    可惜,他不能与张力分享。

    寒歌曾说,真相是世上最讨厌的东西,天生就该拿来掩藏。方哲承认,她说得有理。

    离开刑警队,方哲上了寒歌的车。红色jeep指南者在路口脱离特案组的车队,驶上出城的方向。

    向西,外环线。

    “这个主意很糟糕。”寒歌不满地报怨。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方哲舒服地靠在座椅上,闭着眼,“这就是搭档存在的意义。路上很无聊,你需要一个人陪你聊天。”

    寒歌“嗤”的一声笑了:“昨晚的茶好喝吗?”

    “很不错,改天我陪你去……”几句话后,方哲的声音渐渐弱了。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休息,他实在太困了。

    面纱下的寒歌嘴角抿起一弯笑意。

    她不再说话,任由音乐在车中回荡。她喜欢这种感觉——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盘山路,又一次消失在黑暗中,就像昨夜一样。

    但昨夜的停电是木马程序作怪,而今夜,则是方哲的要求。

    黑暗恢复了长乐山原本的模样。雪片在车灯射出的光柱中飞舞,在它之外,一层淡得几乎不为人注意的雾气,开始在山间蔓延。

    方哲醒来时,车已经停在了无名修道院外。

    看守现场的警员已经在日落前全部撤离,留下黄色的隔离带,在黑暗中反射着手电筒的光芒。

    雾墙已经形成,缓缓向修道院推进。

    方哲拿上枪,和寒歌一起走向修道院大门。

    门外的台阶上积着一层雪白的东西,寒歌以为那是雪,但凑近检查,则是新洒的盐。

    盐,驱魔之物。

    下午时,寒歌与教会的人谈过。1938年的那个冬夜,十二名修士死于唱诗班教室,其惨状几乎与昨夜一模一样。第二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魔鬼——当年的记录上就是这样写的。

    “电视剧看得太多了。”寒歌无奈摇头。盐是碱性,如果真要用它来驱魔,最好是酸性魔鬼。

    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通常把魔鬼归类为“意图不明的破坏性物种”,按照危险程度把它们划分为五个等级,最高的级别是“极度致命”,最差的也要给个“可以致命”的评价。

    魔鬼也有自尊心的,要是连个“致命”的技能加点都没有,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

    至于类似“某魔:酸性”这样的标签,那更是绝不可以出现。轻则告你一个种族歧视,重则到你家里显示一下“致命”的技能,也是很让人头疼的。

    “我见过一次用黑狗血的。”方哲说。

    “真的?后来怎么样?”寒歌兴致盎然。

    “原本那家伙只是想和人开个玩笑,后来被人家淋了一身的狗血加童子尿,就发火了,把那家人的房子给烧了。”

    “人呢?”

    “人没事,就是一身的鸡血加猪粪,恶心了好些天。”

    “脾气还不错嘛。”

    “谁说不是。四级危险,除了爱捉弄人,没什么不良嗜好。”方哲瞥了一眼寒歌指间燃烧的香烟。

    “肯定是不抽烟的。”寒歌使劲点头。

    穿过教堂区,来到神学院。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浓雾越过神学院的高墙,无声无息地涌了进来。

    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的培训教材里,开篇是这样写的:

    远古,“诸神”随着迷雾而来……

    这是异族来源的官方解释。那是诸神的时代,许多古老的神话与传说都能在那里中找到源头。

    如今,一些古老文献中还能看见那段历史的影子:古埃及古风时期的一份纸莎草纸上写道:光明之神出于迷雾;出土于阿卡德帝国时期的一块黏土板上也有相似的记载,只是这一次,神明换成了“安”,苏美尔神话的天空之神。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迷雾横亘世界。跨越两个世界,从彼岸到此岸。

    长乐山的雾就是那个时代最后的遗存。当寒歌第一次站在它的面前时,她就认出了它。

    寒歌凝望着翻滚的雾气,心潮涌动。

    远古的迷雾是否也如今夜一般掠过这个世界,把那被遗忘的过去变成一片白色之海?

    彼岸的星空依然灿烂吗?

    唱诗班教室的门在合页转动的“吱啊”声中打开,浓重的血味再次向寒歌袭来。尽管现场经过彻底的清扫,但侵入砖缝与泥土中血液已经开始腐烂发酵,在挥之不去的恶臭中散发出死亡和恐惧的味道。

    寒歌取下面纱,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笼罩着她黑暗在她的面容上染上深浅不一的阴影,像画者手中失败的画笔,扭曲了她白日时美丽的五官,令她显得怪异丑陋,令人厌恶。

    镜中的方哲也在看着她,神情和平时没有两样。他从不会像别人那样,畏惧夜里的她。

    “准备好了吗?”方哲问。

    她默默点了点头。

    电筒熄灭,亮起烛光。

    敞开的大门,风声和黑暗,烛光照亮的巨大的镜中,两个身影并肩而立。昨夜的情形想必与此相似。

    十二人,在烛光中等待。

    等待“神”的降临。

    雾气已至,淹没了无名修道院。

    “你在哪儿?”寒歌低声问道。黑暗里无人回答。烛油淌下,沾在她的手背上,有些温暖。

    白色的雾气模糊了烛光。

    她知道,它会来的。

    这是欧阳云为它修建的祭所。冬季的浓雾将它带回了阔别数十年的杀戮之地,它曾在这里品尝盛宴,又怎会轻易离开?

    还有方哲。

    在修道院外的停车场上,那东西袭击了站在雾气边缘的方哲。

    寒歌至今感到后怕。如果当时她再慢半秒,便是血溅当场。

    可为什么是方哲呢?

    这说不通。那东西杀人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必须先看见它。但方哲没见过它。如果他见过,他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寒歌仰头看向方哲,方哲冲她一笑:“你说它会不会放我们鸽子?”

    她摇头。不会。它的猎物,它一定会下手。寒歌不想让方哲来当这个诱饵,但方哲说这样把握更大。

    两次屠杀,相隔七十余年。错过今夜,再想找它,可能就要再等上七十年了。

    雾气更浓,镜中开始有了一些东西,朦胧不清,像是一片灰色的布帷。

    慢慢地,先是出现了那东西的轮廓,随着它从背后向两人靠近,镜中的影像逐渐清晰。

    一个近于完美的生物,有着和人一样的躯体,修长匀称。

    它似乎是一位男性,悬浮在空中,巨大的薄膜般的双翼在身后完全展开,轻轻地,有节奏地扑打。

    雾气缭绕。

    迷雾开启了诸神的时代。

    远古诸神,世界的精灵,曾经存在但又消失的传奇,都来自那片远古的迷雾,来自迷雾后的另一个世界。

    彼岸,正是后世学者对那个世界的称谓。

    彼岸,是一个谜;那些神秘的种族因何而来,也是一个谜。随着迷雾的消散,就连那段岁月,也成了谜。

    他们自称神族,因为他们的祖先曾是高高在上统治人类的神明。但官方的说法则是异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个称谓多少带着些污辱的含意。

    镜中的生物就是一个异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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