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命人将燕寝的雕花门关上,走到燕寝屏风侧面的柜子旁边,那里整齐的摆放着几只黄花梨木的雕花大漆盒。

    刘彻慢慢把陈娇放下来,对她含笑轻声道:“你一定想不到朕要给你看什么。”

    陈娇诧异的看着微笑神秘的刘彻,红唇微微抿起,似乎在猜测漆盒中的东西。

    “你看。”刘彻打开一只漆木盒,指着最边上的一只香囊道,“这是你第一次送给朕的节礼香囊,那一年朕只有八岁。”

    陈娇看着那只香囊不由一怔,脱口道:“那这些……”

    “这些是你每一年东给朕的,你看,有五花马,有连棠蝠。”刘彻看着盒中的香囊眼神都变得温柔起来,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年少时光,“每一年朕都留着。”

    陈娇看着盒子里整齐的一只只香囊心情也不由变得复杂起来,有一种说不出酸涩。

    “这些东西都还留着,你也真是,挺无聊的。”她觉得眼圈有点热,故意偏过头去倔强的说。

    “是吗,朕不觉得。”刘彻说着又打开了另外一只漆盒,里面是一只精美异常的狐狸面,额心瞄着孔雀石的蓝钿。

    “这个还记得吗?”刘彻身手将狐狸面拿起来,动作极轻柔的放在脸上比了一下,又拿下来,微笑着看向陈娇。

    陈娇沉默了一下,低头道:“是在长安闹市看角戏时,你戴过的,那时候你十六岁。”

    “不错。”刘彻将狐狸面放入盒中,转身看着陈娇认真道,“你知道今晚朕怎么认得出你吗?并不是因为你跳舞跳得不好,其实自从朕第一眼注意到你就知道你是阿娇了。”

    “哦?”陈娇挑了挑眉梢笑了,随口道,“难道你也有神仙转世的慧眼?”

    刘彻淡淡摇头道:“不。于千万人中认出我思念的人,在千万人中找到我要找的人,这不是术士的慧眼,也不是神明的导引,这是因为那人就在我的心里,即使埋得很深,深到你自己都已忘记。阿娇,如果你也有无法忘记的人,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他没于乡间还是混入人海,相信我,你都可以在最初的瞬间一眼认出他。”

    “是的,无论他是混迹于人群还是隐匿在面具之下。”陈娇看着盒子里的狐狸面微叹,“其实那天,你戴着面具从楼上跳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第238章 皇子降世

    “你认得出朕?!”刘彻惊讶的问道。

    陈娇笑了一声,转身幽幽叹道:“自然是认得。不要说三两年不见,就算是二三十年不见,我也……”

    “别说这种话。”刘彻忽然将陈娇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用竖起的食指压上她的红唇,眼睛里有些隐约的恼怒,他严肃道,“人这一生能有几何,分别二三十年,就算认得又如何,最美好的时光也与你错过了,朕不想,也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是吗,前世他们只不过做了十年夫妻,呵,她去长门殿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七岁,最美好的时光确实一去难返,但不是错过了,而是被他荒废了。

    陈娇想到此处竟然有几分感慨和悲戚,她垂下眼帘尽量敛起眼底起伏的情绪,唇角扬起,却似笑非笑,最终化作一个苦涩的弧度。

    “是朕不好,说这样认不认得出的话,引得你不高兴了。”刘彻有些懊悔的捧起陈娇的脸颊安慰道,“阿娇,你看朕,朕就在这里,每日都陪在你身边,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还有,我们的孩子。”

    提起孩子,陈娇苦涩的心境又重新漾起愉悦的涟漪,她看着自己的小腹想,何必再纠结于前世,她现在已经有孩子了,她可以做母亲了,何必再一直纠缠放不开的感情,她应该快乐的,坚强的,步步为营的走下去,看着她的孩子们慢慢长大,这样的生活远比世上任何宝物都更令她期待与珍视。

    “你觉得他们应该叫什么名字?”陈娇忽然抬起头用一双潋滟的杏眼看着刘彻,纯净又清澈,只是这样一个眼神就让刘彻沉溺又眷恋。

    “我在问你呢!”陈娇见刘彻怔怔的看着自己出神,不悦的在他胸口轻轻推了一下。

    “恩?”刘彻回过神笑了,把她拉进自己怀里,抚着她长而柔顺的黑发道,“朕要好好想想,这可是未来的大汉储君呢,不能随随便便取名,你说是不是?”

    陈娇听到“储君”二字就想起了前世被诬谋反的太子刘据,不由有些不高兴,顿了顿道:“以后的事以后说,其实我不想你太早立储。”

    “为什么?”刘彻诧异道,“你不希望我们的儿子做储君?”

    陈娇微微摇头道:“不,我只是……不希望你变老,你这么年轻,即使他们长大你也依旧春秋正盛,我希望你永远康健平安,又为什么要立储君呢?”

    陈娇虽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受到刘彻猜忌才说了方才那番话,但她希望刘彻健康平安却是真心话,因为她还是爱他的,这一点无可否认。

    听了陈娇的这番话刘彻开怀笑道:“阿娇啊,这算不得什么,朕以后让术士们寻遍天下名山仙府,必然找得到长生之药,百年之后朕还是会把天下交给你我的子嗣,我们,一起去做不老的神仙可好?”

    陈娇笑了,刘彻还是刘彻,长生不死为什么,还不也是为了永享江山吗?他又怎么会放得开他的天下。

    刘彻将陈娇抱在自己的龙榻上,靠在她身边俯视着她道:“夜深了,你在这里睡吧,朕陪你。”

    那一晚刘彻靠在宣室燕寝的榻边温柔的看着陈娇讲了很多他们过去的事,有些事陈娇记得,有些事她已经完全忘记,但他都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点滴,他都会描述给她听。在他嗓音清朗的低低细语中,陈娇朦朦胧胧就坠入了梦乡。

    她很快梦见了灞河边十里延绵的灼灼桃花,灞桥夹岸纷飞如雪的飘散柳絮,又看见无数次曾经梦到的情景——他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揽着她策马飞奔,两侧是呼啸而过的匆匆春景,眼前是一往无前的璀璨日光。

    纱帐外晃动的烛火明明灭灭的映着陈娇安静的睡颜,让刘彻看得出了神。

    宣室殿正殿里,以周清翟、窦婴为首的保守派正在和王恢、严助带领的主战派庭辩。

    御使大夫周清翟道:“臣以为,区区南越不足以劳王师动众,况且南越山高水远,地形复杂,救则劳民伤财消耗我大汉国力,因而与陛下并无助益,还望陛下三思。”

    丞相窦婴也不主张出兵,点头道:“陛下,周大人所言甚是,南越之于大汉如同鸡肋,救之无意啊。”

    一贯身体不太好的长安令汲黯难得参与庭辩,他是出了名的不给朝臣面子,丞相窦婴也不例外,一张暗黄的瘦脸拉下来不紧不慢的冷声回击道:“丞相此言差矣,南越虽为边陲小国,但早已臣服大汉,属国有难岂有天朝不救之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尽为王臣,即使南越国远民愚亦是我天子子民,倘或此次陛下置之不理,岂不让天下臣民寒心?”

    “汲黯大人之言句句在理,陛下,南越虽远却是不折不扣的天子皇土,如果陛下吝惜武力不肯相救,那么此后其余属国要怎么看待我大汉?此后又还有谁还肯依附我大汉!”将军出身的大行令王恢很快虎目圆睁的禀道。

    殿中大臣主战主和,你一言我一句对是否出兵打击闽越援救南越各执一词,庭辩非常激烈,但作为庭辩的裁决人,天子刘彻却非常淡定的坐在檀紫长案后,垂首执笔在竹简上专心的写着东西,似乎完全不受激烈庭辩的影响。

    庭下的三公九卿已经你来我往说了好一会却仍旧不见天子表态,他们终于发现了异常之处,相互使了个眼神慢慢噤了声,看向天子。

    “众位爱情继续说,朕,都听着呢。”刘彻声音清平,头也没抬的写着东西说。

    窦婴毕竟是百官之首,出列拱手道:“臣等的意思大致如此,其中轻重,还请陛下圣裁。”

    “恩?那就是说,众位的意见都说完了吗?”刘彻放下笔,终于抬头平静的扫视了庭下跪拜的大臣们,那种睥睨天下的目光已经与几年前刚刚登记的少年天子大不相同了。

    “是,臣等已经说完了,天下人心皆在陛下一念之间。”主战的中大夫严助出列道,“请陛下圣裁。”

    “既然爱卿们都说完了,那就先退下吧,明日十五朝会,朕会给你们一个答复。”刘彻说完又低下头去,开始认真审视自己方才写在竹简上的东西。

    王恢性子略急,见天子没有立刻给出裁决不由再次进言道:“陛下,此事……”

    “恩?”刘彻抬头,一个冷冷的目光看向王恢,那种凛然的天子气势,让年近四旬的将军王恢立刻住了嘴,低下头去。

    刘彻没有再纠结王恢的僭越,低头淡淡的说:“少府令田蚡留下,其余人散了吧。”

    众臣离开后,身着米黄斜纹交领长衣的田蚡马上迎合上前,伏地拱手道:“陛下。”

    刘彻的目光还在长案的竹简上,他的薄唇微微抿起,似乎在思考竹简的内容,半晌才漫不经心的问:“尚阳殿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禀陛下,臣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即日便可按太皇太后的意思让长信殿太后迁出汉宫。”

    “嗯。”刘彻应了一句,仍旧没有正眼看田蚡,只道,“薄仪那边你还要持续为朕盯着,薄家有什么不轨举动,立刻报与朕知道。”

    “喏,下臣明白。”田蚡长有八字胡的唇边露出一个几不可查的笑容。

    田蚡与薄仪不和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当年田蚡落魄时薄仪是如何羞辱他的刘彻自然心知肚明。况且田蚡本为少府令,监视定宁侯薄仪的事根本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可是天子却偏偏将这事交给了他,这意味着什么,聪明如田蚡不会不知。

    田蚡退下后刘彻仍旧在全神贯注的研究着他眼前的竹简,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表情似乎更加丰富了一些,那张日益冷峻的英俊容颜上难得显出了一丝略显滑稽的犹豫和不满。最后刘彻放下竹简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将那卷写满了刘姓名字的竹简卷起,丢在了一边。

    还是不满意,没有一个满意的,太令人郁闷了。刘彻双臂打开撑在长案上,偏着头想他的一双子嗣到底应该取什么样的名字才配得起呢?

    陈娇坐在自己的凤撵上看着眼前巍峨的长乐宫建筑有些出神。路过长信殿时她蹙起了眉心,低头问撵下的小寒道:“长信殿的宫人出出进进,在做什么?”

    小寒望了一眼远处的长信殿,得意一笑道:“娘娘,是他们在给太后收拾东西呢。前几日太皇太后让太后到长寿殿晋见,太后出来时就有太皇太后的懿旨颁下,命太后三日之内离开长乐宫,迁居到骊山西侧的尚阳殿去,永不准回汉宫。”

    小寒说完贴近凤撵又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前几日乏累又有了喜事奴婢们就没有将这些闹心事当即禀告您。奴婢听说尚阳殿简陋的很,陛下只是让少府令稍做清理就让太后搬过去了。奴婢还听说,太皇太后嘱咐陛下等太后百年之后,不准她以皇后的身份葬入景皇帝的阳陵呢。想来太后与赵栗太后争了一辈子,最后恐怕还是要输给赵栗太后了。”

    那日薄太后用巫蛊之事陷害陈娇不成,反让陈娇将她之前做出的那些丑事悉数抖出,不但有仿造肉太岁假意天命逼陈娇离宫,更有当年挑唆梁孝王与赵王闹事,最终令景帝与梁孝王离心,害的梁孝王不明不白的身死归国途中。

    梁孝王是太皇太后最钟爱的小儿子,当她知道当年的一切误会都是薄太后背后所为,她当然不会放了这个女人,要不是为了维护大汉皇家的颜面和宗室的稳定,她一定会杀了薄太后,现在给薄太后的处罚已经是死罪可免了。但是不准她与景皇帝合葬阳陵,却要眼睁睁的看着栗姬替代她的位置,这当然是比死更令薄太后痛苦的事,想她挣了一辈子算了一辈子,年轻时是受尽冷落的皇后,临了还是两手空空徒有虚名的太后,这一生一世她无子无女,最终还是输给了栗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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