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重更深之时,正是安眠休憩之际,可是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卫玠独自一人正在默默忍受着痛苦,煎熬着,就更不能入睡了。
    入夜前我让厨房熬了些清粥,卫玠这几日除了一杯又一杯的浓茶根本是粒米未进,这样下去铁打的身体也会吃不消,何况他身中剧毒。
    想到此,我赶紧起床,疾步去取了清粥想给卫玠送去,可才出得厨房,却突然从后园响起了一阵悠远的琴声。
    虽是深夜,这琴声清越却丝毫没有扰人清梦的意思,舒缓而又恬静,仿佛是一条小溪自山涧而来,平缓地流淌过原野,叮叮咚咚的催人入梦。
    我心里一阵欣喜,端着熬好的清粥缓缓而行,那抚琴者仿佛与我心有灵犀,每一个旋律都应和着我的脚步,如此默契,心里抑郁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我迫不及待的想看到弹奏曲子的美男子,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不远处的竹门无风而开,为我敞开了通路。月光如白银泄地,将整个竹园映得如此分明,也将台阶上那白衣如雪的清瘦身影衬得更加清幽,让人如幻梦境一般。
    “春末未至夏,白衣正少年!”我突然小声念叨这句,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有些恍惚。
    “难道是他?”心里的期许也让我越来越迷茫。我抬头看去,此时,卫玠双目轻阖,身躯微侧,信手弹拨,修长有力的指尖在琴弦上滑动,动人的音符便也似那山泉自岩壁中喷涌而出,浸润了人心。
    我被他的琴声彻底笼罩在其中,竟有些痴了。那一声声清音在耳边时而悲伤缠绵,如那泉水呜咽,如那孤鸿悲鸣,夹杂着声声叹息;时而轻快鲜明,如那走马摇铃,如那环佩玉响,蕴含着人间点点深情。
    渐渐的我眼前开始模糊,思绪飘渺,时光瞬间回溯,原来我与卫玠早已相知多年,那一年我刚满十五岁。
    ……………
    “死丫头,你再敢溜进军营舞枪弄棒,信不信为父我打断你的腿!”
    父亲的咆哮声再次响彻了整个府邸,所有的仆役都已熟视习以为常,各自继续干着自己手上的活儿,我也早已经习惯,毕竟在母亲过世后这几年里,几乎每天都会上演这样的戏码。
    只是到现在我的腿依然好好的,依然在第二天父亲出门后便溜去找军中的枪棒教头学习武艺,至于父亲要求的针织女工、琴棋书画还是停留在一窍不通的阶段。
    父亲见我不出声,将房门掩上,又开始了千篇一律、语重心长的说教:“舞兮,你是个女儿家,怎么能总是在军营里厮混?有损女儿家清誉不说,成天这样舞枪弄棒,你看你这手,还能拿得起针线吗?你看看你这绣的是什么?舞兮,你娘死得早,为父只希望你能顺顺利利地找个婆家,以后相夫教子、和和美美……”
    “我不要嫁人!”我将父亲推出了门外,嘟嚷道:“每天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您不烦,我都烦了!这府里府外那么些事,您就别为我操心了。我不嫁人,就陪着爹爹一辈子!”
    父亲看我一眼,无奈地叹着气,欲言又止,终于摇着头离开了,我则迅速地收拾了一下散乱的鬓发,换了身干爽的衣衫,随后便躺在床榻上小憩,这一整天的长枪短棍虽然疲累,可却让我心里踏实,不再胡思乱想,也不会因为思念娘亲而夜不安眠,整夜整夜的做梦。
    “铮——铮——”
    就在此时,一阵悦耳的琴声从外传来,瞬间便把我从迷糊中唤醒,整个人仿佛浸入在清凉的泉水里,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到底是谁在弹琴?”我从床榻上跃起。
    因为这琴声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响起,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如此妙音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我当然好奇,想着便要去看过究竟。
    我悄悄地推开了门,将门外打扫的贴身侍女叫了进来,让她穿上我的衣衫端坐在绣桌前……这样即便父亲回来也能蒙混过去。
    安排部署好一切,我便飞掠到了墙角,顺着那爬满绿葛的假山,三两个起落后便来到了墙头之上。
    墙外便是熙熙攘攘的大街,父亲怕商贩们的叫卖声扰了清净,所以严令商贩不许在靠近府邸院墙的一侧摆摊,因此墙下非常冷清,与一街之隔的另一边恍若两个世界。也幸好有这清净,才不至于将那琴音掩盖,我趴在墙头上闻声望去。
    “他是谁?”
    我自言自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那墙角之下有位一白衣少年盘坐在树荫之中,他悉心抚弄着膝头那一张古琴,长长的黑发与纤尘不染的白衣随微风而动,随那琴声而动。
    光影斑驳中我始终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能瞧见他那修长洁白的手指不断地拨动琴铉,曲韵是那样的悠长曼妙,让我陶醉不已。
    “太妙了,好听!”
    一曲终了,我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那少年缓缓抬起了头来。
    光影里,那是多么明亮的一双眸子,那是多么动人的一副容颜,我恍惚看到了一个白玉雕琢而成的玉人活转了过来,冲着我只是那么浅浅的一笑,却仿佛让这整个尘世都失去了颜色。
    第一次,我有了局促不安的惶恐,在他清澈的眼神注视下,我的脸泛起了滚烫的热意。
    “知音难求,你若觉得好听,我每日都来好吗?”那少年看着我,金玉一般的声音与那琴声一样的让人痴迷。
    我凝视着他:“为何问我?这几日你不是一直在此?喂!你弹的是何曲子,为何如此动听?”
    那少年微微一笑,轻轻挥袖拂去落在琴上的一片落叶,慢慢的说道:“此曲乃《广陵散》,弹得不好,让姑娘见笑了!”
    “广陵散?不是早已失传了吗?”他说的这曲子我父亲经常提起,因为我祖父便是那竹林七贤之一,这《广陵散》在嵇康当年临刑前弹过之后便已成了绝唱。
    那少年摇头:“这《广陵散》并非嵇康所作,也并非只有其一人会弹……罢了!”他说到一半站了起来,声音大了许多:“姑娘,你还是下来吧!你站的那么高还是小心为妙!”
    我连忙向他摆手:“你小声点!”
    可是已然来不及了,我话刚出口,墙内就传来父亲怒吼的声音:“舞兮!你给我下来,你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我匆忙看向那少年:“明日你可还来?”
    那少年笑笑,对我赶紧回道:“明日此时,我依旧在此!”
    我点点头,跃下了假山,至此后数十日,无论晴雨那少年都如约而至,每次都是我在墙头,他在墙角,我自始至终都未曾问过他名姓,原来他就是卫玠,不管是那个妙笔生花的小女孩,还是白衣款款的少年,他就是卫玠。
    “舞兮!”
    卫玠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慢慢向他走去,此刻,风又起了,吹落了一树的丁香,花瓣飘飞就如紫色的精灵一般,弥散在了这浸润着诗意的月色里。一片一片的阻隔了我看向卫玠的视线,我的泪水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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