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谣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春雨如酥,却也寒凉入骨。待上了马车,身上衣衫已然淋湿,好在她穿得多,倒也不觉得寒冷,只是濡湿之感让人很不舒服。
    坐上马车,她撩开车帘已看不到分水亭,雨幕中的远山近峰,亭台金碧皆如梦境般恍惚不真实。
    她平生很少欠人恩惠,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她欠周熠宁的不止两味药、一个鲁班锁那么简单,只希望他能如她所愿治好自己的双腿,重新站起来,这便是对她最大的宽慰。
    太子大婚后不及三日随新婚妻子回门便匆匆奔赴战场,随行的还有武安侯及武安侯世子。
    沈谣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阖府上下俱已知晓。旁人不知宁王身份,但沈慧是知道的,乍然听到这件事,她惊得张大了嘴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待回门这日,见过长辈之后,便匆匆拉着沈谣询问实情。
    沈慧知道的也并不多,只是听闻不久前敬妃入宫哭诉,说是宁王危在旦夕,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她每日里求神问佛,幸得白石道人指点迷津,留下四句箴言,指明要诗中女子冲喜方能救回一条命。
    她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沈谣道:“这便是那四句箴言,你看看。”
    沈谣从未听过这些,便拿起纸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三起惊乌羽冢冢,
    六分流火言危危。
    青鸟不语别长安,
    月满抚缶星桥开。
    原本只以为是江湖道士的胡言乱语,谁知一眼看过便觉惊诧。
    羽冢冢,便是“翀”字。言危危,是沈谣的小字娓娓。
    谣(謠),拆开来,就是言、月、缶。这四句里面,有三句都提到了她。
    沈翀在魏国公府时行三,沈谣在女眷里行六。
    而且后两句,俱是说翀与谣需琴瑟和鸣,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这白石道人是谁?”沈谣猜测这是敬妃为了促成二人婚事故意找人瞎编的,借了白石道人之口宣之于终。
    沈慧道:“他可是大有来头,说是国师亦不为过,只不过这人不喜功名利禄,喜欢云游,他曾为先帝、太后,及当今圣上都批过命,且一一应验,在民间都称呼他为活神仙。”
    “那他人呢,他是何时说的?”沈谣犹不信。
    “听说是一个月前,白石道人驾临青云观恰逢敬妃为宁王祈福,便应邀入颐园为宁王算上一算,这才有了如今这四句箴言。他虽然人云游他出,但他的徒弟还在青云观,且证实了敬妃之言,是以太后娘娘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沈慧拉住她的衣袖,言辞严厉道:“六妹,旁人不知道宁王的身份,难道你也犯糊涂吗,以兄长的为人怎么可能会同意这门亲事,若非不知情,便是被人要挟了。”
    事情的真相真如沈慧猜测得一般,自从成了萧翀,失去了双腿和光明,他便再也没有成婚的打算,得知母亲不经自己同意便定下了一门亲事,来不及询问对方是谁,便找母亲对峙,他拒绝这门亲事。
    程氏几番劝说无果,只得满脸泪痕地对萧翀说道:“这门亲事你必须得应,否则母亲便死在你面前。”
    萧翀仿佛被卡了脖子,拒绝的话再无法说出口。
    “我之所以苟延残喘活了这二十年便是为了寻你,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程氏不住地掉眼泪,滚烫的泪水一颗颗砸在萧翀的手背上,烫得他下意识缩手,程氏却紧紧抓着不放,那眼泪也似流不尽,他便似在火上炙烤,煎熬的又何止□□。
    “娘为你选的这丫头也是个可怜人,她亦姓沈,闺名一个薇字,父亲是工部员外郎,官职不大,先后两位夫人,沈薇是先夫人所生,三岁丧母,又无兄弟照顾,续弦夫人先后生了两子一女,对她很是刻薄,娘选了她,也是救她出火海。”
    程氏早摸透了他的性子,知他不想连累别人,选个小官之女,倒是没有辱没了对方的身份,儿子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婚期虽然紧迫,但无论是魏国公府,还是敬妃都不想亏待了孩子,婚事筹备同样隆重。
    这么紧的时间沈谣自是没有功夫绣嫁衣的,况且她本就不善此道,嫁衣是皇家绣娘们夜以继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大婚这日来临。
    这日江婆婆来到魏国公府,沈谣见到她便问出了心中疑惑,“王爷可同意这门亲事?”
    江婆婆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婆婆这才一五一十地将敬妃威胁加哄骗的手段说给沈谣听,末了还叮嘱道:“您可千万别穿帮了。”
    “他听过我的声音,这事儿怎么能瞒得过去。”沈谣很不赞同敬妃的做法,但也无可奈何。
    江婆婆同样一脸愁容,“老婆子我来此便是想着要委屈姑娘暂时装一装哑巴,便说是发热坏了嗓子,或是你那里可有什么药吃了能让人暂时说不了话,待事情出现转机再恢复声音便是。”
    漫说是敬妃了,便是沈谣也不敢冒险将自己的身份说给他听,以他目前的心理状态说不准真心存死志,趁人不备驾鹤西去。
    沈谣道:“药我有,但府上人可能瞒得住,韩七他……”
    “韩七不久前犯了错被王爷打发到外院,那些个暗卫也被他遣送回魏国公府,眼下府里上上下下都被娘娘下了禁口令,日后您便是工部员外郎家的嫡长女沈薇沈姑娘。”
    沈谣听罢心中五味杂陈,韩七的事儿怕是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至于那些暗卫本来就是沈家的人,想必萧翀不想再亏欠沈家。
    江婆婆走后不久,沈谣便去见了祖母,将事情始末尽数告知,老夫人心中又是恼恨又是无奈,叹气道:“如此说来你身边的丫头一个都不能带,便让老婆子为你选些可靠的人一同陪嫁过去。”
    “多谢祖母。”沈谣本就为此而来,考虑到婚后回门之事,又道:“如此一来,回门之日便要安排人演一出戏。”
    临到成婚的前几日府内已热闹非凡,府上张灯结彩,宗亲早早便到了,女眷更早上几日,亲友们拿来衣物收拾、鞋袜等物品为新娘添箱。晌午魏国公府作为东家自是要招待好客人,将亲友按照尊贵大小,敬上八福长寿、六连高升、四季发财酒,客人们一块儿吃吃喝喝,倒也和乐。
    出嫁前一日的新娘是不能多吃多饮,整整一日她也不过是用了些配有桂圆、红枣、花生的米粥,临到夜里客人都散了,老夫人特意来看沈谣,塞给她一个檀木匣子,沈谣不知何意,打开看看里面尽是田产、铺子、房契之类的,甚至还有一沓子一百两面值的银票。
    “祖母知道你素来不看重钱财,但女儿家嫁人后要使钱的地方多着呢,这里边是祖母和你父亲的一点心意,你仔细收着。”老夫人拍了拍沈谣的手,态度很是可亲。
    沈谣却道:“祖母放心,有他在我也受不了委屈。”
    “你和翀儿都是好孩子,真是造化弄人!”老夫人将沈谣拦在怀中抱了抱,抚摸着她的脸颊道:“日后若是受了委屈便使人告诉祖母,祖母替你撑腰。”
    沈谣胸中升起一股暖意,眼眸酸涩,同样回报了祖母,哑声道:“祖母也要保重身体,娓娓日后还要靠您撑腰呢!”
    她甚少说如此暖心的话,更别说这番小女儿情态,老夫人见此对她更是心疼怜爱,一时竟有些舍不得,不觉泪水涟涟。
    这一夜的魏国公府灯火通明,睡不着觉的岂止沈谣一人,杜鹃院的绿柳在屋内走来走去,不时望向外面的夜空。
    自她向西南飞鸽传书至今已一月有余,按道理大人的指示早该到了。难道自己会错了意,姬大人对沈家六姑娘并无儿女之情?
    三月二十三日,宜祈福,求嗣,纳彩,嫁娶。
    不到五更沈谣便被秋娘捞了起来,由全福婆婆为她行开面仪式,继而梳妆打扮,旁边四五个妇人对着她唱着歌:“一梳梳到头,天呀,二梳梳到尾,地呀,三梳状元及第,父呀,四梳四季兴隆,母呀,五梳五子登科……[1]”
    沈谣这几日睡得少,此刻听着赞歌反而有些昏昏欲睡。
    不多时,外面响起了锣鼓声,迎亲的队伍很快到了,外面又是闹哄哄一片。以萧翀的病情是不能来迎亲的,应从皇室宗亲中选一位适龄未婚男子迎亲,但当今皇室人丁稀少,适龄男子除却宫内的五皇子便只余寿安郡主的兄长,说起来还有一位便是宁王世子,如今西南战事起,他留在京城便是质子,自然不可能让他出来迎亲。
    昨日她听祖母说起,迎亲的人是五皇子,只是这五皇子一向深居内宫,便是皇室宴席也很少参加,此番怎会突然答应提堂兄迎亲,实在有些不寻常。
    待她收拾妥帖,外面拦门的亲友们都拿够了红包,将人放了进来。身着凤冠霞帔,手持五彩团扇的沈谣被人牵着出了魏国公府。
    一时鼓乐齐鸣,身旁尽是哭声,沈谣依稀听到了母亲周氏的哭声,不由偏头看了过去,周氏此刻正拿帕子擦着眼泪,面上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悲喜,这一刻她顿觉释然。
    爱也罢,不爱也罢,她总归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沈谣坐在轿子上,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她被晃悠着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听到纷乱的说话声。
    “我听说这位魏国公府的六姑娘懂医术,还救了不少人……”
    “……这算啥,她十三岁便剖腹取子,将个小娃娃从死人肚子里掏出来……”
    “开膛剖腹?这不是妖魔所行之事,她一个小姑娘莫非是被鬼上身了!”
    她耳力惊人,这几人说话的声音又大,即便有喧天锣鼓,沈谣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当日知晓她剖腹取子的皆是魏国公府的人,况且有老夫人下的禁口令,是谁怎么大胆子竟此事传了出去。
    沈谣竖起耳朵仔细听,发觉说此事的人并不在少数,恐怕不及明日,她剖腹取子的消息便能传遍整个京城。
    是谁在她成婚的节骨眼上散播这样的谣言?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天的哭声,哭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街道上的百姓齐齐发出惊呼。
    沈谣将轿帘掀起一角,只见漫天的纸钱飘飞,红与白在天空中交织出一幕诡异的画面,甚至有一张纸钱被风卷着吹入了轿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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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的是广西玉林的婚丧风俗。
    第102章 铜钱
    她捡起那枚纸钱,有些愣神,难不成送亲的队伍与送葬的队伍撞一起了?
    魏国公府与宁王府联姻,岂是寻常人能触霉头的,早在几日前便勘察了街道,从昨个儿夜里街道便戒严了,除了围观的百姓,寻常车马队伍都会被拦在外面。这送葬队伍又是从何而来?
    抬轿的人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停下,送嫁的沈氏执事冷哼一声道:“继续走!”
    随着轿子行走,沈谣很快就清楚了缘由,道路的一侧站着十几个人身穿孝服,头戴白巾的人,各个悲痛欲绝大声哭喊道:“冤枉啊,奸臣当道,我儿陶傅死得不明不白,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啊……”
    老妇人一声喊,后头的人跟着哭成一片,不时还洒出纸钱,在长长的送亲队伍间飘荡。
    护卫早便赶来了,巡防营的兵士正拿着鞭子驱赶这群人,奈何街上的百姓太多了,推推搡搡一时也没办法将人即刻拿下。
    “杀人啦!”老妇人突然一声吼,冲出人群朝着沈谣的轿门撞了过来。
    所有人都未曾料到老夫人会做如此之举,况且人多眼杂,一时竟无人出手阻拦,眼见着就要撞上轿门。
    突然,老妇人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与行走的轿子也不过一臂之距,回过神来的兵士们忙上前将老妇人按住,直接绑起来抬出了人群。
    轿子周围跟着的沈府丫鬟婆子俱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若这老婆子撞死在轿门下,她们这些随侍的人俱没有好果子吃,况且大婚之日见血,实在不吉。
    诸人皆是松了一口气的后怕,唯独沈谣捏着突然出现在轿中的一枚铜钱陷入沉思,方才是有人出手击中了婆子的腿弯,这才使她摔倒在地。
    是谁在暗中帮她?
    因宁王府尚在修缮,婚礼便在颐园举行,沈谣与宁王暂居颐园,待宁王府收拾妥当之后再行搬迁。
    花轿抵达颐园后,大开正门,五皇子未及下马一阵噼里啪啦爆竹声在脚边响起,一声尖利的叫声将周围的吓了一跳。
    谁都没有料到素来注重礼仪的皇室中人推选的这位天潢贵胄竟如个孩童一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直紧紧跟在五皇子身边的内侍立即将人围在中间,嬷嬷从袖中摸出两枚牛乳糖,一边拍着五皇子的后背,一边小声哄劝道:“殿下乖,瞧嬷嬷这里有两颗糖,你若是不哭了,嬷嬷便将糖果奖励给你。”
    方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五殿下立即止了哭,破涕为笑,接过两颗牛乳糖塞入口中,吃得很是欢心,嘴边甚至还冒着泡泡。
    嬷嬷细心为他擦了口水,小声道:“殿下乖,你若按照嬷嬷昨日说的乖乖做完,嬷嬷还会奖励你一串糖葫芦……”
    五皇子有些不情愿,但仍旧学着嬷嬷教的样子努力挤出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五皇子恢复常态,踢了叫门将沈谣迎入门内。
    期间嬷嬷与五皇子的对话尽数被沈谣听入耳中,任谁也没有想到五皇子竟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怪不得这么多年来被弘光帝紧紧捂在后宫,原本大家都以为皇室子息单薄,看紧些也是好的,至少能安全长大,没承想这里面就有如此猫腻。
    宁王的大婚之礼,皇室竟派了个傻子迎亲,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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